懷念父親 追思沒有熄燈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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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/繪圖 梁玉燕(加拿大)

五十年前的農村,豢養家禽和家畜的現象很普遍,對我來說,許多童年往事久藏於記憶寶匣。雞舍、豬圈、葡萄棚景象歷久不褪,還有父母不畏髒污,終年辛勞,盡本分為家庭奉獻,勤奮有加的美德,是兄姊和我最正向的人生指南針。

小小年紀的我們,天真無邪的外表包覆著一顆善感的心。尤其對於父母鞠躬盡瘁的慈與愛,操持農作守護家園的苦心經營,感受良深。

父親離開人世間已經四十年!去年底回台灣探親,在兄長家祠堂裡,望見了父親的遺照,嚴肅中帶有一絲笑意,和母親笑容可掬的相片並列在一起。頓時,讓我將記憶拋向父親健在時,和我互動的遙遠身影。

◎老來得女 溺寵老么

父親總是疼愛著我,甚至有點溺愛。

第一次看煙火秀,是在員林的公園裡。除了黑壓壓人潮是會移動的風景,還有從半空中隨時迸出的彩球,一顆顆瞬間升騰、燦放,接下來就是耳畔傳來的驚呼聲。

為了在人群簇擁中有更寬廣的視野,我被父親的雙手高高舉起,然後跨坐在寬而厚實的肩膀上,欣賞每一簇沖天爆開的亮點,那夜空好似白晝,艷光四射,壯觀無比。我不記得當時是怎麼回到家的,但永遠記得的是父親的愛和肩膀上的溫暖!

父親帶我到員林公園觀賞煙火秀。

還有一次,父親帶我到員林觀賞馬戲團表演。人聲雜沓中,我看到藝人高空彈跳、猴子戲耍、單車表演,小丑走鋼索,還有老虎、獅子、大象和馴獸師表演各項特技,那不只是開眼界,也是一次難忘的親子遊。

又有一回,父親帶我到台中伯父家,順便到一處商展會場,欣賞侏儒者表演理髮師剃頭的默劇,模樣逗趣滑稽。散場後,有好多人拿著汽球,五彩繽紛,我們穿越了人潮,父親也買了健素糖給我吃,讓我度過一個頗具夢幻的假日。

裝了假牙的父親,在飲食方面,是有一些不方便,媽媽也常在用餐的時候,囑咐兄姊和我留些飯菜給辛勤工作的父親。而他總會夾取部分給我這個小女兒。記得每年在拜完天公、鞭炮發響,端回供品之後,父親都會叮嚀在廚房忙碌的母親:「記得留一些麵線和滷蛋,給咱燕仔做生日!」

有天夜晚,我已向周公報到,隱約中聽到有人輕叩玻璃窗,柔聲細喚睡夢中的么兒:「嬰仔(父親對我的暱稱),緊起來,爸爸買好吃的九層炊(油蔥粿)返來啦......」於是我一躍而起,和雙親共嚐美味,齒頰留香。

夜裡,父親從員林買九層炊回來給我吃。

隨著年紀漸長,和父親也產生的所謂的代溝。唯獨一件事讓我依然不改撒嬌本色。

每次聽到我以嬌甜的口吻向他說話,他就知道我必有所求:「爸爸,我要十元啦!」「爸爸,你口袋裡有沒有錢?」我習慣在早晨或父親好夢方酣的時候,向父親討取零錢花用,而他也總是慈祥的告訴我:「在西裝褲袋裡」或者是在抽屜的某一個角落。摸到硬硬的銅板,我的心裡便有一種快活的感覺。

◎啟蒙教育 從家出發

父親最重視教育,有時也充當家教,以房門的背面當黑板,拿起粉筆寫國字、造句、算術,就這樣,教我國語、數學,舉例引導,直到我懂為止。

每當老師發給獎狀,我總是飛也似地奔跑回家,唯恐書包裡的榮譽不翼而飛。 有客人來的時候,父親會給足了我面子,說我是聰明的女孩。我的作文成績表現良好,從小學參加作文比賽,班上的、校際的,以至於上了國中,也常以獎學金和各式的獎狀獻寶,讓父親感到寬慰。

國一那年,我拿到第一筆獎學金,父親為我刻下了第一顆專屬於我的木頭章;高中時期,我變得極為內向,但是對文學的熱愛並沒有稍減一二。

畢業前夕,我的文章被刊載於文藝青年版面上,雖然只獲得五十元的稿酬,父親卻為領此區區薄資,搭乘彰化客運走一趟社口郵局。 對當時的我來說,的確是一大鼓勵,也奠下了我日後對寫作的熱愛。
父親以房門背面當黑板,教我識字、造句、算術。

◎ 仕紳本色 子女好榜樣

愛讀書冊的父親,雖然務農,但知天文、識地理,說起話來頭頭是道,深受地方父老鄉親敬重。他經常一身白襯衫和西裝褲,儼然文傑仕紳,尤其當他伏案書寫、靠椅讀報,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更增添了幾分書卷氣。

我最愛趁父親擱下書報的空檔,抓起他的眼鏡戴在鼻樑上,跑到母親的化妝鏡前,自賞自樂。那鏡中的自己,果然變得有深度、有氣質,當時覺得戴眼鏡是一件很幸福的事!

令我訝異的是,父親對於我這調皮的舉措,非但沒有責怪,還會憐惜地低聲問我:「嬰仔,有沒有覺得頭暈暈的呀?」他那一臉和藹,不是縱容,是對我的慈愛。

父親也喜歡聽收音機,尤其是黃中一的「西遊記」、吳樂天的「廖添丁傳奇」、劉明的「街頭巷尾」,以及廣播劇「夫婦之間」,這些節目是我倆的最愛。一面聽,一面做家務,也當成聊天的話題,那是我們的親情潤滑劑。

◎待人接物 從小就教起

灑掃庭除、應對進退,是父親常要求兄姊和我必須做到的事。有遠方的貴客到來,尤其是逢年過節或者有人登門相親,父親會吩咐我們,將屋後整條斜坡石徑,打掃得一塵不染,把落葉枯枝一併掃去。

當時物資並不豐厚,除了以禮相待,端盆洗臉水、準備擦手布,是必備的待客之道。如果客人必須過夜或者用餐,我們就要依奉父命,到隔壁村的雜貨鋪採買所需--土豆、罐頭,冬粉,還有雞蛋、汽水......

記性還算不錯的我,到了店家,快速地唸出一長串要買的品名,贏得老闆娘對我印象深刻,介紹給在場的顧客,說我是江霂叔的女兒,聽在耳裡,自鳴得意,覺得光榮。

◎恩威並重 望女能成材

我的幼年時代,並沒有什麼玩具,大都自己一個人看看書,或者玩彈珠、跳格子、拉橡皮筋......所以 剛有電視的時候,誘惑實在太大了,常令我魂不守舍,只盼望歌仔戲早早登場、布袋戲、連續劇播出時間快快到來。

雖然,偶爾父親也會帶著我,摸黑前往「新寮」堂叔家,看「嘉慶君遊台灣」,父女倆對於歷史典故,討論、追蹤,樂趣相當。

而不知怎地,每一齣節目,都像勾魂的魔法一樣,也將我的課業成績逐一拉下,一落千丈。

有一天,坐在沙發等著堂嫂拉開電視的門,準備沉醉在歌仔戲情節裡,卻不知不覺被周公召喚而睡過頭,醒來已是夜晚十點多。

錯過好劇情,迷迷糊糊回到房裡,換來夜歸的父親一頓「竹筍炒肉絲」。他舉起平時用來趕雞鴨的長竹枝狠力抽打,痛得我哇哇大叫,即使躲進臥鋪角落的蚊帳裡,大聲向母親求救,仍難逃受懲處的厄運。

向來慈祥的父親,一反常態,嚴厲訓斥,一棒棒打醒我頹惰已久的心,手下毫不留情。從此,我對父親心生敬畏,難忘竹鞭加身的痛楚,謹記「業精於勤荒於嬉」的告誡,幡然悔悟,用功讀書,再也不敢明目張膽看電視了!

◎耳濡目染 傳承自父親

我最愛聽父親或在客廳,或在飯桌旁,高談闊論,有時聽他談古說今,有時猜想他所提出的機智問答,緊張又刺激......

有一天,父親告訴我一則「智者過橋」的故事。他先考驗我,一次只能帶一樣,但是怎樣才能將狗、雞和米安全帶到對岸,克服狗會咬雞,雞會啄米的問題?讓我一猜再猜,再引導我用心思考該怎麼做才行得通,啟發我遇事要懂得「變竅」很重要!當腦筋轉彎,困難才能迎刃而解!

擅長現學現賣的我,每每在聽完故事的隔天,到了學校,我會在同學面前分享。同學訝異我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故事,還有源源不絕的笑話,其實這題材都是來自於父親!

父親告訴我一則「智者過橋」的故事。

父親也愛教我唱歌,諸如日本歌曲──雨中鳥、雨夜花,他陪著我清唱,一遍又一遍,並且訓練我勇敢在人前表演,不怕生疏。這些溫馨的過往,點滴成為我日後喜歡用歌聲,填補生活空白的妙方。

小時候,父親常教我唱歌,訓練我的膽識。

◎多才多藝 喜廣結善緣

父親永遠有一顆慈心,善待鄉里不識字的長輩們和「散赤人」。印象中,他常將米糧、水果、醃漬品、草藥和宗親分享,或幫村人調解糾紛、分田產、讀信、寫家書,無償收驚、畫符、安八卦,不求回報,只賺歡喜。

一回,有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徒步挨家挨戶叫賣之後,在我家「護龍」歇腳,一面開講,一面吃「飯包」。父親瞧見他飯盒裡的食物無幾,趕緊進屋挾些粗食給他。

父親招呼挑擔營生的老人家,分享午餐。

高朋滿座是父親生前門庭寫照。鄉里之中,如果有人要分家產,或者是擺不平家務事,會登門請益。而向來熱心的父親,耐心傾聽,而後加以排解,從而薰陶了兄姊和我同樣都喜歡和與人為善,廣結好緣。

父親辯才無礙,從政八年,在鄉里之間,風評甚好。民國四十七年,他當選鄉民代表主席,據說當時的盛況,是以將近一個鐘頭的路程,從公所一路鳴放鞭炮到家門,慶祝場面壯觀,傳為家鄉美談。

◎音容宛在 追思不打烊

父親64歲那年,久病不癒苦纏身心,他為自己卜了個卦,知道來日無多,所以在往生前一個禮拜,吩咐所有的子女,在台中集合,途經大里、霧峰、省議會、茄荖......回到彰化芬園家鄉,看看自己土生土長的宅院,交代後事而瞑目長息。

父親走了,當時的我才二十四歲,初為人母,感覺有媽媽和兄擔待,還無法深入體悟親人永別之慟。 現在的我,走過一甲子歲月,發現許多的喜好和習慣,其實都來自父親的基因傳承。我的思維裡有他的影子,慣性思考也都沿照了父親的模式。

歲月的利刃,慈悲地在心版烙印了許多智慧,逐日精彩;
歲月的刀斧,也無情地在額頭悄悄刻劃皺紋,愈描愈深!

回眸曾經烙下的生命腳印,大的是父親,小的是自己,一步一步走來,隨著年華逝去,足跡逐漸淡化,但是那一幕幕值得回味的日子,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事一樣,畫面鮮明,無限懷思-- 父親的音容笑貌像吉光片羽,留給我的是永遠溫馨的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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