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吳瑞清(台北)
圖片提供/吳瑞清、施哲富
我(左一)自小被阿姨收養,五歲時阿姨結婚了,養父的心地善良,我由衷感念他的恩情。
父親節,一個謳歌男性為家庭承擔與付出的節日。這一天,總有各式各樣、林林總總的慶祝方式;有的人舉辦家庭聚會,有的人送禮謝恩。而我,寫下了父親的生平,為一位長者記錄了大時代下,顛沛半生、劬勞一世的足跡。
◎轉身即天涯 一位老兵的鄉愁
六月割禾借米煮
肚飢難過四月荒
口渴難爬上岩崗
鎖匙難帶家難當
年幼時,家鄉的客家山歌順口溜,年過九十的老兵仍朗朗上口;或許是太貼近了當年那一方土地的魂牽夢縈,如今聽起來格外地滄桑。它就像是一幅永遠定格的黑白影像,而老兵就只能在記憶中反覆觸摸。
遠方拂來故鄉的風,留下一抹淡淡的青草味;透過這股清涼的風,老兵是否想將思念捎回家鄉?老兵空閒時,都在北投住家後山扒東耙西,打造一處屬於自己的秘密花園,並在那兒消磨了許多歲月,盡情地思親也思鄉。
◎父往南洋無音訊 身投軍旅始倥傯
那年他十歲,「米缸沒米了!」在那青黃不接的廣東梅縣蕉嶺客家農村裡,母親差遣兒子,向經營輾米廠的叔叔借二斗米應急。
「文叔!先借二斗米,割稻完再還好嗎?」
對方低頭不語,他只好噙著淚水,悻悻然地一路踢著石子回家。接下來的日子,也就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米湯。
當年,村裡許多男人都遠走南洋,而老兵的母親在懷著他時,父親也跟著去了南洋;老兵一生未曾見過父親一面,每逢年節時,更盼望能有父親的消息。
那幾年,村裡的人只要聽到喜鵲的啼聲,大人們會高聲地說:「喜鵲叫了!南洋會寄錢回來囉!」可是,老兵與母親盼呀盼,未曾見過父親寄回一毛錢。
孩提時的元宵節,大人們忙著搓湯圓;眼看著桌上的湯圓滾落了一顆,孩子們便衝上前搶成一團,搶到手就吃了起來。在這樣的環境下,他只讀了七個學期的小學。
自此,母親每天沉默地在田裡埋頭犂耙。印象最深刻的是,有天他發著高燒,兀自躺在長板凳上,昏沉中不知睡了多久。突然「碰!」一聲,被自己跌落在地的聲音驚醒,「喔!好痛!」摸摸痛處,覺得頭還重重的,便繼續躺下再睡。
1944年,艱苦的中日戰爭已進入第七年;戰爭打得慘烈,「一寸山河一寸血,十萬青年十萬軍」。
蔣委員長扣人心弦的口號,也喊得震天價響。年輕時的他,也隨著這保家衛國的時代使命感而熱血澎湃。但那段烽火連天的抗戰歲月過去,隨著日本的投降而復員;他回到了窮鄉僻壤的村裡,也不知道接下來能做什麼樣的工作。
◎解甲歸田謀生路 背井去臺無分文
1949年,他與新婚妻子到縣城裡買魚苗,「今年宗祠裡的魚塘,終於輪到咱家放了。」一邊盤算著今年過年總算有魚可吃了,卻聽到臺灣在招考保警,立即決定一試。
老兵出門前走到田裡,母親正低著頭「挲草」(客家語:除草),「媽!我要去台灣了!」母親頭抬也沒抬,可能想著兒子不就去考試,考完就會回來了。
「她身上應該沒有餘錢,也沒敢多問我有沒有錢吧?當然,她更不會知道,兒子這一去,此生就是永別了。」老兵說到這,刻骨的親恩思念,不曾因為幾十年歲月消磨而減少,淚水早在眼眶中打轉。
老兵一路到了汕頭,摸摸口袋,已無半分錢,巧遇家族長輩:「你出門有錢嗎?」
「有!」
長輩彷彿看穿了他的心事,硬塞了點錢給他。靠著這些錢,不夠時就搭便車,他終於到了集合的碼頭,搭上了船來到臺灣。
◎歸鄉無望嚐苦辛 落地生根蔓新枝
他如願地考上了保警,卻在家鄉兄長誤導下,不久便自警界轉到軍中,但待遇卻沒有比較好,倏爾率性離職。
「當時的主管仍力勸我,若不習慣,就回保警單位。只是年輕時,總覺得好馬不吃回頭草;就此臺灣頭、臺灣尾地漂泊。」基隆港賣香菸、鹹魚;屏東沿街叫賣香皂、洗衣粉;萬華洗衣店學徒......,辛酸與辛苦,老兵怎麼樣也要咬牙硬撐過去。直到親戚在長春路有間違章建築,知道他學過衣服洗燙,遂建議他租下開洗衣店,生活才逐步安定下來。
1949年後的臺海情勢,一直令老兵不安,隻身在台,海峽隔著無盡的鄉愁;在回鄉無望之際,便在臺與台籍妻子相識,公證結婚。
在中華電信市內電話剛推出時,由於機房規模小,門號有限,只能以抽籤決定。而老兵成了少數的幸運者,立即轉手賣出,賺了二萬元權利金;對老兵而言,在當年是筆大數目,這才有能力擺個簡單酒水宴請親友。
◎鄉里母墳子跪祭 父子初見淚眼對
1980年代,兩岸探親解禁,老兵開心地張羅著返鄉大夢,用自助會湊了數萬元,返回闊別了三十多年的家鄉。
記得當天村裡的鞭炮放了半個多小時,老兵直奔母親墳前,匍跪在地久久不能自已。此時,一位三十多歳,比老兵高了個頭的男人跪了下來,喊了一聲:「爸!」
老兵細細端詳,眼前這位從未謀面的兒子,心中無比虧欠。「我到了臺灣,才從同鄉口中得知,家裡的老婆已懷有身孕,可我就再也回不去啊!」
當年文革,大陸的妻子為了不因老兵在臺,而被打入黑五類,遂與老兵母親分了家,算是離婚了。老兵掏出口袋裡發黃的紙張,兩手發抖著指著協議書上的文字,一鍋一勺,甚至一只破碗,明明白白地記載著大時代的悲劇與無奈。
「我可以想像母親,當時簽下這份協議書的心情。」
老婆改嫁到對面大山裡,留下稚子由奶奶一手帶大,只能靠配到的一點田地糊口,也沒能讀多少書,大字認不得幾個;相較之下,在臺灣的一雙兒女都就讀大學了,靠著自己的洗衣店磨手皮,雙手長著厚厚的老繭,但老兵內疚啊。
老兵隔三岔五每幾年就想返鄉,不僅思鄉召喚,同時也彌補兒子因未能及時受教育,只能在農村靠著打點雜事為生。一會兒修葺房舍、一會兒娶孫媳;老兵嘴裡嘟嚷著兒子不長進,一邊又急忙打探哪個管道匯款較划算。傾注這一生,就是如此地重情重義。
◎不令父憶空成灰 女寫生平饋親恩
「不信青春喚不回,不容青史盡成灰」,在老兵記憶未消退前,身為女兒的我,將他腦海中片段的鄉愁,搶救化為文字。
2014年3月30日晚間,一向身體硬朗,山裡來水裡去的老兵,突然中風了,及時搶救後仍右半邊癱瘓,也因此失語;所幸父女間當年的話說從前,如今看來是多麼地珍貴啊!
老兵病後,我立即上丹鳳山,將他種下的櫻花,使盡全力掘起,並在社區的中庭種回;因為我怕山上的開發建商,會無情的將它剷掉。
詩人余光中在〈鄉愁〉一詩中寫到,「長大後,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」,對老兵而言,鄉愁是無盡的傷痛。
(左圖)陪著父親在社區門口等復康巴士至榮總復健。
後記:文中的「老兵」是我的養父,中國在多年的戰禍後,在窮鄉中揭不開鍋的窘境成了日常,是生長在顛沛大時代悲劇中一位小人物的縮影;「老兵」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群人。
2020年三月,百歲老兵長眠於台灣。他們的異鄉意外地成了家鄉。當我們緬懷先人,唯有上人大愛的情懷,弭平族群間的對立,社會方能祥和無災。
2022/7/3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