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陳美羿;攝影/慈濟基金會提供
四月二日,晚上十點整。我們來到太魯閣號事故現場。
兒子子豪和我,從中午自台北出發,接了《慈濟月刊》攝影記者蕭耀華,三個人直奔花蓮。或許是連假的開始;也或許是因為太魯閣號出了事,蘇花公路一路塞車。
我負責和慈濟各單位聯絡、上網隨時掌握最新消息,並且紀錄路況。警車、救護車、消防車,乃至軍車、殯葬車,隨時呼嘯而過,氣氛緊張又詭譎。
途中,還接獲小阿姨在第六車,輕傷送醫。小阿姨要回精舍當香積志工,我本來想跟她同行;最後決定次日去探視三位臥病的筆耕師姊,而逃過一劫。想想真是萬幸又感恩。
車子走走停停,晚上十點,到了一處岔路,燈火通明,許多警察在指揮交通,維持秩序。
「下車!」子豪掏出記者證;蕭耀華拿出名片;我則把志工背心穿上。因為怕事故現場封鎖,我們備妥採訪團隊的資料,希望取得放行。
警察客氣的協助我們把車靠路邊停好,並且擋住來車,讓我們過馬路,還說:「走階梯下去,向右轉……」
黑漆漆的,蕭耀華用手機的燈光照著階梯,子豪攙著我,一步步往下走。再過去是一段塵土路,轉個彎,是個大斜坡。突然!我鼻頭一酸,想到一路上,飆升的罹難人數,情緒再也控制不了,失聲大哭起來。
「媽!小心!」子豪拍拍我。他用這種方式安慰我。
跳過一個土堆和乾涸的水溝,三個人戰戰兢兢,終於來到一個大廣場。有幾部電信公司基地台的車,高高聳立。蕭耀華順著梯子爬上去,拍了幾張照片,說:「那邊就是事故現場。」
繞過去,燈火通明,大批警察、消防、救難人員、記者……大家都在守候;工程人員則是在鐵軌上忙個不停。
隧道方向,出事的車廂頂上亮著燈,下面兩旁還有兩盞紅色的燈,遠遠的,好像一對血紅的眼睛,無言的、默默的,控訴著這一場悲劇似的。
蕭耀華「喀擦」「喀擦」的拍著照;我環顧四周,發現一個穿著「消防局長」背心的人,應該他就是現場的指揮官,趕緊告知子豪,可以請他談談。
心裡面鑿空了,茫茫然望著天空,以為時間停滯,卻匆匆已過了一個多小時。
夜深了,慈濟服務站還有志工留守,隨時提供服務。「還是有人會來拿便當和水,我們不能走。」聽了令人感動。
「我們現在去殯儀館,慈濟人排班,徹夜陪伴罹難者家屬。」我說:「二十個人一班,每班兩小時。」說完我眼眶都紅了。
蕭耀華跟一路嘀咕塞車的子豪說:「今天你決定開車來,是對的。」
跟著導航,順利來到南濱的花蓮殯儀館,卻是車滿為患。子豪把車丟給我,和搭檔蕭耀華去找慈濟服務站。我這個「泊車媽媽」繞了繞,找到一個車位,停好車,就去跟他們會合。
在路上就接到師姊訊息:「家屬休息區不准拍照。」進去之後,熟識的志工就告知:把手機和筆記本收起來。
不能做甚麼,就用「心」記錄。兩個記者分頭工作,我細心的觀察,休息區的家屬旁,都有慈濟志工陪伴。
想到以前採訪過的志工,有的被家屬靠在身上痛哭,志工說:「我的身上都是眼淚和鼻涕……」
最不可思議的是高雄的江淑清:「有一次直升機失事,罹難著家屬痛到極點,我抱著她,陪著她哭。回家才發現,我的肩膀都被打到瘀青。」
但是這次的陪伴,或許夜已深沉,都累壞了,大家默默無語,也是哀極無言吧。
「又有新的照片出來了,家屬可以來指認……」這個場景,又讓我回想到澎湖空難的現場。家屬認到特徵後,我們就會陪伴去認屍。
那是在一個很大的體育館,一具具的大體排列著,身上蓋著白布或往生被。地上很多水,是海水和血水,蒼蠅「嗡嗡嗡」的飛來飛去。
一個兒子認到母親,失控的往地上猛撞頭,我趕緊抱住他,怕他會把頭撞破;一個媽媽認到女兒,當場昏倒……
我不想再看到類似的情景,走了出來和值班的志工聊聊,知道他們是夜裡十一點到凌晨一點的班。好辛苦!不,是好幸福。
凌晨一點多。抬頭望去,黑黑的「冷凍室」三個字,令人怵目驚心。天空灰灰的,就在屋頂上,掛著一彎下弦月。風吹過來,冷冷的。
此情此景,想到多少人魂斷剎那?多少家庭一夕破碎?無常,時時隨侍身旁,而我們卻渾然不覺。直到……
唉!曉風殘月!無語問蒼天!
凌晨兩點就寢,四點半就被子豪叫醒,這期間我輾轉反側,幾乎不曾闔眼。
驅車上路,天還沒亮,過了太魯閣大橋,就是蜿蜒的山路。到了大清水隧道,才赫然發現鐵路旁就是太平洋。我們趕早,是為了拍慈濟志工送早餐。
前一晚黑漆漆的,甚麼都看不到。現在天亮了,才看見高聳的山,一望無際的大海。也才發現所謂的「工務所」,其實只是一個貨櫃。
貨櫃到鐵路的馬路是個很大的斜坡。肇事的工程車就是放在「工務所」前面,從斜坡滑下來,滾落下去,卡在鐵軌上。408太魯閣號剎車不及撞上,造成慘禍。
站在工程車滑落的地點,抬頭看見晨曦,心裡面一陣悲涼,罹難者已經再也看不到美麗的陽光了。
天空中有幾台空拍機盤旋,他們在記錄歷史。從空中俯瞰,更能了解整個事件的相關位置。但是空拍機降下來,好像小型的直升機,也是掀起一陣塵土,令人掩面或走避。
大吊車把車廂吊起來,安放在軌道上,必須把前面的車廂向前移,才能把卡在隧道內的車廂「弄」出來。傷亡最慘重的五到八車。不知道所有的「人」都「出來」了嗎?
「來來!請用早餐,慈濟的,素的。」我招呼一群「特搜隊」的年輕人來吃早餐,他們客氣地笑著說:「哦好!謝謝!」
「為什麼你們的衣服都弄得髒兮兮?」我不解地問。
「因為我們鑽到車廂裡去。」
「啊?隧道裡的車廂嗎?」
「是啊!」
「你們——」我驚問:「去搬大體?」
「都有——」他們苦笑著,推派一個張姓同僚來跟我談。
「特搜隊」隸屬花蓮縣消防局,成員都很年輕。「這一次真是太慘了,罹難人數多,又卡在隧道內,搜救十分困難。」
「我們帶了破壞器材,把被夾住而無法脫困的人救出來。大體就用屍袋裝起來,再抬出來。」
「很多大體都支離破碎,裡面味道很重,都是血腥味……現在生還的人大都已經離開了;罹難者也清得差不多。不過好像第六車還有半截大體沒找到,還要進去搜。」
我一邊聽,一邊覺得不可思議。問他們:「害怕嗎?」
「很震撼!」沒有正面回答:「比○二○六大地震更震撼。」
後來我們的談話被記者發現了,受訪者被邀請到路中間,文字記者團團圍住,幾十支攝影機對準他。當天,「特搜隊」應該被各家媒體報導吧。
下午,到醫院探視小阿姨。幸好只是肋骨輕微裂傷,但是用力呼吸、咳嗽、大笑都會痛。她的白長褲和白鞋都是油汙,必須丟棄了。
這班列車上有七位慈濟人,有驚嚇而無大礙。真是不幸中的大幸!
遠遠的,一縷青煙裊裊上升。地上一堆焚燒中的紙錢,火光閃爍,然後就是煙,藍色的,飄向灰灰的天空。
鐵路旁,有家屬在招魂,一男一女跪在地上,法師搖著鈴,口中念念有詞。旁邊圍著一圈記者。我沒有靠過去,只遙望青煙,祝禱亡靈知道親人已經來了,不要再害怕。
「等一下有三十八個牌位和家屬,會在上面的廣場集合。」有人來宣布:「法師來這裡『引魂』後,也會上去,記者朋友要在哪裡拍,你們自己決定。」
說罷,一群記者馬上往上移動,集合在「貨櫃工務所」前面。
下午三點多,幾輛大巴士陸續到來,罹難者家屬捧著牌位,執著招魂幡,下車時,打開一把黑傘,哀戚地往前走。慈濟志工也依序地一組一組陪伴家屬。
咦?怎麼家屬把牌位和招魂幡給師姊抱著,黑傘讓師兄拿著,然後兩位家屬就離開了?
我趨前一問,才知道家屬母女要去洗手間,志工莊月娥和郭繼祖就幫忙拿著牌位等。那畫面,令人動容。
「我問她們,需要幫甚麼嗎?」莊月娥說:「幫這個忙,舉手之勞罷了。只是風很大,漫天塵土飛揚。我抱著牌位,招魂幡和傘都拿不穩。」
到了廣場平台,只聽見一片哭喊聲,那痛徹心扉、淒厲的聲音,令所有的志工和記者都忍不住也哭了。
有人拿著照片、有人拿著衣服,聲嘶力竭的呼喚著。
「回來啊!阿公和爸爸都來了,跟我們回家吧……」
「妹妹啊!媽媽來帶妳回家了,妳不要走丟了。」六歲的罹難小妹妹的媽媽哭到只能乾嚎:「弟弟也想妳,妳一定要回來。」
司機員袁先生的妻子和姊姊,拿著他的格子衣服揮舞,慟喊:「不要再躲在隧道裡了,趕快出來呀!」
最後她們用兩個錢幣擲筊,擲了幾次,終於出現「允杯」,也就是一正一反的「同意杯」。
袁家姊姊很安心地說:「好了!他願意跟我們回家了」
我想,招魂和擲筊,也稍稍有些療癒的效果。
每一組家屬都有慈濟志工陪伴,另有機動的志工拿著衛生紙發送,給人擦眼淚用,還備了一個塑膠袋,回收用過的衛生紙,真是貼心、用心。
招魂的尾聲,我看到三位年輕人,沒有拿牌位,也沒有招魂幡,但手裡拿著香,神情哀戚。
我輕輕問:「你們也是罹難著家屬?」
「是的。」
「找到了嗎?」
「找到了。」年輕人看我一眼,說:「不全……」
我的心揪了一下,合十祝福。
這時,氣候突然變了,天空暗了下來,冷風一陣一陣吹來,許多人穿起外套,戴上帽子,裹著圍巾。不一會兒,飄起雨來,五顏六色的傘也一朵朵張開。
淒風苦雨,天地同悲!
在回程路上,看見台北來的劉麗卿,陪著一位癱軟的婦人。婦人坐在紅色塑膠椅上,哭到直喘氣,感覺她的心都碎了。
「來!大家都要回去了。妳起來,我們扶著妳。」劉麗卿和另一位志工將她「架」起來,但是她的腳無法站直,幾乎跪了下去。試了幾次,她一點力氣都沒有。
這時候,慈濟副執行長劉濟雨和另一位志工,兩個人將椅子抬起來,劉麗卿在後面撐著往前走。一路上,不斷有志工輪流換手。
後來聽說,這位婦人來自重慶,先生早逝,她獨力撫養女兒。如今當護士的女兒罹難,只剩她孤伶伶的一個人,難怪她似乎生存下去的力氣都沒有。
一群記者在休息、等待、閒聊。我問他們:「在這裡好幾天了,那一幕讓你最感動?最難忘?」
「慈濟!」一位記者說:「每當有災難或事故發生,慈濟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到達,提供各種資源和協助,讓大家都沒有後顧之憂。」
76行者,一群大體修復師,從台灣各地湧來。不眠不休地為遺體「復原」,希望他們可以很體面、有尊嚴的「回去」。
慈濟醫院動員醫護人員,為他們抽血檢驗。有人說:「我很怕打針,所以我在縫大體的時候,都小心翼翼的,怕會『弄痛』了他。」
一個在八車的女乘客,被困在車廂內,動彈不得。她說:「我下面壓著一個太太,那個太太下面有一個男生的腳。我的上面有一個老公公,老公公上面還有一個婦人。」
算一算,有五個人歪歪扭扭的疊在一起。其間還有椅子和行李箱等雜物也堆疊著。她說:「我渾身是血,不知道是我的血,還是別人的血?我很疲倦,一直想睡,但我告訴自己,不能睡。睡下去就醒不過來了。」
「我想很多事,想父母、先生、兒子,最後想到公司的同事。啊!如果我活著出去,我要對每個人更好,我不要再抱怨我的主管和老闆了。」
「佛陀告訴我們,世間是苦、空、無常的,所以我們要把握有限的時間,發揮生命的價值。」上人說:「驚世的災難,要有警世的覺悟。」
上人又說:「『愛』在十二因緣裏,它是煩惱的根源。」所以失去摯愛,就會痛不欲生,這是小愛的痛苦。
「要好好體會『四念處』:觀身不淨、觀受是苦、觀心無常、觀法無我。」
因為災難,我們看到愛與善湧向花蓮。希望這個愛,不是浮光掠影,不是煙火泡沫。瞬間出現,又瞬間消逝。
從災難中記取教訓、深切反省、體會佛陀的悲心和教示,讓災難不只是災難,讓災難昇華,變得有價值。
一場災難,讓它是一個大哉教育。(2021.4.8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