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微足以道》——新聞背後的故事 ◎曾多聞 著
圖/陳靜惠
■與災難相遇後
B5.諸神的城市
失去家園的那一刻,
她也曾懷疑上帝的存在,
不過,現在她感謝神讓他們擁有——
披薩教堂、冰淇淋教堂、甜甜圈教堂......
要搬家了。其實也沒什麼可搬的。克莉克特(Crickett)右手拄著拐杖,左手抱著一疊衣物衫褲,收進汽車行李箱。再回屋裏一趟,抱起一堆毛巾被褥,再放進行李箱。這就是全部了。
拉開汽車門,克莉克特一屁股坐在駕駛座上,喘氣。近來一直都是這樣,走幾步路,爬幾層樓梯,彎個腰,拿個不輕不重的東西,都可以喘得像條老狗。
說到老狗,克莉克特就傷心。她的老狗丹丹養了十一年,今年春天卻跑去流浪了。那是丹丹聰明,要是還留在這裏,早就餓死了。這麼一想,又覺得慶幸。
租賃辦公室的荷西來了,檢查克莉克特有沒有把公寓清理過,地毯吸乾淨,馬桶刷得亮晶晶。克莉克特只好又拄起拐杖,陪荷西進屋繞一圈。大熱天的下午,公寓在二樓,給南加州的豔陽烤得熱烘烘。兩人都胖,怕熱,猛擦汗。
克莉克特當初貪圖挑高的天花板而選了二樓的公寓——這個社區的建築也就只有兩層樓,這兩、三年來卻愈來愈受不了這熱氣,早就想搬走。沒想到最後竟然在這種既難堪又淒涼的情況下搬家,倒是始料未及。
地毯上有吸塵器剛拖曳過的痕跡,廚房、衛浴都飄出淡淡的檸檬香氣。荷西知道這是克莉克特仔細打掃過公寓的證據,於是滿意地點點頭,拿了鑰匙,簽了字。
荷西要走了。他跳上租賃辦公室的高爾夫球車,一面對克莉克特揮手:「祝你好運,蟋蟀(Cricket)!」克莉克特說:「不是蟋蟀,是克莉克特。字尾有兩個t啊。」
但荷西已經發動車子開走了,遠遠地又喊:「上帝保佑你,上帝保佑!」克莉克特說:「傻子,我現在知道了,根本沒有什麼上帝啊!」但高爾夫球車已經跑遠了,荷西沒有聽見。
克莉克特還在喃喃地自言自語:「根本沒有什麼上帝啊!若真有上帝,我也不至於沒地方去啊!」
現在她也非走不可了。她跨進汽車駕駛座的時候想,還是這種土色的汽車好,不顯髒。要去哪裏呢?她扶著方向盤,喘著氣考慮了一會兒,考慮不出什麼結果。但覺此地不宜久留,於是從車庫裏倒車出來,駛離了社區,在大馬路上隨順車流而行。
住在廁所裏的女人
傍晚,加油燈亮了。克莉克特沒法再繼續兜風,就近停下車,有點茫然。看看窗外,才發現自己行到了海邊。她認得這海灘,沒想到開了這麼一大段路了,難怪頭昏腦脹、腿痠腳麻、屁股痛。當中最強烈的感覺是疲倦。索性把椅背一倒,仰躺下來,不上一分鐘,酣然入夢。
朦朧間有人喊她,一睜眼,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。一旁護士端來托盤招呼吃早飯了。盤裏盛著土司和炒蛋,邊上擱著杯酸奶。她這才察覺出自己真是餓得很,立刻拿起叉子大嚼起來。
護士很和善地看看她,說:「吃慢點,別嗆了,你一邊吃,醫師有話跟你說。」然後醫師進來了,說:「克莉克特,我知道你處境困難,要對你說這些話我也很為難,但是你現在積欠我們醫院兩萬多美金,這可怎麼辦呢?我們只能請你出院了......」
克莉克特驚嚇之下,真嗆著了,一陣狂咳,掙扎著爬起來——醫師、護士、一托盤的食物都不見了,自己還坐在車裏。剛才的一切,只是一場夢......
克莉克特想清醒一下,下車伸了伸腿,涼爽的海風吹得她很舒服。她想擦把臉,記得這附近有個公共廁所,於是拄杖沿著海岸的步道蹣跚走著。
克莉克特來過這裏幾次,都是假日,人擠人的,一不留神還會踩到解了泳裝上衣趴在地上做日光浴的辣妹。沒想到非假日的海灘這麼空,車位隨便停,公廁也沒人排隊。
正捧水洗臉,聽見背後窸窣作響,回頭一看,廁格陰暗處有個黑壓壓的人影,背倚馬桶,席地而坐,那形象看來是個長髮蓬亂的女人。克莉克特大驚:「才說沒上帝,馬上就見鬼!」急切在胸口畫十字:「天父,我知錯了,救我啊!」
祈禱不靈,那黑壓壓的鬼影緩緩向上伸展,逼近。日光燈照到「鬼」臉上,克莉克特定睛一看,這哪裏是鬼,分明是人,是個邋遢女人。於是壯膽道:「妳做什麼?」
女人先是愣了一下,隨即上下打量了克莉克特,放心似地笑了:「沒做什麼,妳肚子餓嗎,想跟我去披薩教堂嗎?」
「什麼?」
「什麼,妳新來的吧,我一看妳就知道了。附近有個教堂,今天星期三,他們有供應吃的,大部分時候是披薩,運氣好的話還有中國菜。我帶妳去!」
「妳幹嘛坐在公廁地上?」
「我坐在自家地上也不行嗎?告訴妳,我就住這裏,海灘的廁所,平常整天都沒人,假日太陽一下山觀光客也就散了,就算是人最多的時候,躲在裏面裝作拉肚子就可以矇混過去。住這裏很安全的,警察啦社會局的都找不到這裏。」
「這個、這個......」
「好了,就是這樣,我跟妳一樣無家可歸,交個朋友怎麼樣?」
克莉克特想,我也不過今天才開始無家可歸的生涯,這女人怎麼一眼就看出來,難道我臉上寫了字?這樣想著,才看到鏡子裏,自己一頭灰白的亂髮,也是一副邋遢相。
什麼都沒有,也什麼都不缺
後來,克莉克特跟著住在廁所裏的女人去了披薩教堂。披薩教堂正確的名字是太平洋海灘衛理堂(Pacific Beach United Methodist Church),每個星期三供應餐點給無家可歸的街友。大部分時候提供的是披薩,也因此在街友之間得了「披薩教堂」的綽號。每個月也供應一次現炒現煮、香噴噴熱騰騰的中國素菜,由聖地牙哥慈濟志工贊助。
我見到克莉克特的時候,她已經無家可歸超過兩年。她跟其他街友一起坐在一張長桌子上,桌上鋪著桌巾,插著慈濟志工從自家院子裏採下來的鮮花。克莉克特把油炸的起司餛飩往甜酸醬裏蘸了蘸,津津有味地吃著,告訴我她現在過得很快樂。
這個年近花甲的女人,擁有大學學歷,在一家化工公司做了大半生的研究員,卻因為中風病倒,無力支付高昂的健保自付額,最後因為積欠住院費用而破產,落得無家可歸。
克莉克特說,三十年的職場生涯,她在與人勾心鬥角中度過,中風倒下的時候,沒有一個朋友伸出援手。
三年來無家可歸的生涯,卻與同病相憐的街友們知心相契,大夥兒每個星期結伴,固定去不同的天主教堂、基督教會、佛教組織,吃飯說笑、領取舊衣、接受理髮和義診服務。
她睡在早已發不動的車子裏,在海灘的公共淋浴間洗澡。剛開始流浪的時候,還會做著被醫院趕出來的惡夢,現在只要蒙上一件大外套,就可以一覺到天亮。她什麼都沒有,但也什麼都不缺。
「丹丹現在一定也過得很好。感謝神,我們有披薩教堂、冰淇淋教堂、甜甜圈教堂......」
「我以為你在失去家園的那一刻,就不再相信上帝了。」
「啊,我是懷疑過耶和華。老實說,我現在不知道祂是不是唯一的真神了。不過總有某種神吧,否則我們是無法在這個城市裏生存的,管祂是基督還是佛陀呢!也許兩個都有。這個餛飩真好吃,你嘗嘗看啊!」
知足的街友,生活在諸神的城市。
本文獲「慈濟人文志業中心」授權,轉載自《道侶叢書 幸福系列023》(出版日期/2011年5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