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6行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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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/陳美羿;攝影/76行者提供

疾馳的太魯閣號,滿載著清明連假第一天的旅客,從台北往台東開去。就在距離花蓮十分鐘車程的大清水隧道,「轟」的一聲巨響,八車的車頭撞到一輛從邊坡滑落的工程車,五節車廂衝進隧道,三節在隧道外的出軌。

這樁「車禍」罹難人數節節攀升,令人怵目驚心。尤其是隧道內的幾節車廂最是嚴重,據救難人員說,是「支離破碎」的。

在花蓮殯儀館,我無法,也不忍心去採訪罹難者家屬,倒是對「遺體修復師」充滿敬佩和好奇。幾經聯繫,終於見到「76行者」的一位女士。

一看到她的名字「王薇君」,不禁熱淚盈眶。多年前,一個小男孩被凌虐致死,丟包在新店慈濟醫院,震驚全台灣。勇敢悲憤的姑姑出來開記者會、靜坐,為孩子討公道,爾後成立保護兒童的公益團體,她也成為小朋友的保護神,是全台灣孩子的「姑姑」,她就是「王薇君」。

一臉英氣、一身76行者的黑色「勁裝」,她彷彿是武俠小說走出來的「俠女」。她是76行者的發言人,她就是「王薇君」。

「火車不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嗎?居然釀成如此大的災難?」王薇君說:「我們參與了台灣幾次重大的事件,澎湖空難、高雄氣爆、台南和花蓮的地震,普悠瑪和太魯閣事故……」

王薇君等先遣人員,出事當天就趕來花蓮。其他夥伴也從台灣四面八方過來,或搭高鐵,或自行開車,都是自費自假的志工。

「我們是民間組織,不拿政府一毛錢,也不接受捐款。」王薇君說:「我們不願意被掐脖子,也不會被『摸頭』,這樣才能堅持我們的原則,堅持做對的事情。」


大體從事故現場送來,先要由檢察官相驗、家屬認屍,簽了同意書,才交給修復團隊。許多大體身上都有泥土、石頭……必須先清洗,然後如醫療的檢傷,分出輕微的、嚴重的傷害程度去修復或重建。

「雖然我們不認識,但是修復老師都把每一具大體當作自己的親人。」王薇君說:「甚至當成活的人,做任何動作,都會跟他講話。」

「阿伯!我要替你翻身囉!」「我現在為你洗頭……要沖水了,你忍耐一下哦!」「媽媽,我要為妳剪指甲哦!」

台南地震,倒塌的維冠大樓有一個小女孩,被樓板壓住,臉部不規則的撕裂傷,必須「重建」她的臉。修復師沒有剃光她的頭髮,好方便作業;而是旁人幫忙把頭髮撥開,因為「盡量保留她身上原來的東西」。

比對照片做好的臉,跟她本人一樣漂亮。高聳的鼻樑,還做了鼻孔。有記者問:那麼仔細,連鼻孔也做得那麼像?

「這樣她才能呼吸呀!」這個回答,讓在場的記者淚崩。

「我們用心對待,相信他知道,有人在乎他。」王薇君說:「有些情殺案、分屍案,亡者心中一定充滿了怨恨。我們悉心的為他修復,不斷的跟他說話。希望他能體會,這世界不是殘酷的,還是有很多不認識的人,願意全心全力關心你、幫助你。」

多年來,76 行者修復或重建的有三百多具大體。修復前,家屬看見的是殘破不堪的模樣,每每是無法接受,甚至當場昏厥;修復之後,看見乾淨、完整的親人,家屬的心得到莫大的安慰。

「有的人會說,你們花二、三十個小時重建、修復,家屬領回去,還不是一把火燒掉,有必要嗎?」王薇君說:「家屬的心靈得到慰藉,比甚麼都重要。讓亡者的最後一程,有尊嚴的走,也是我們的心願。」

曾經有媽媽把失去的小孩再「生」回來,寄了彌月蛋糕給76 行者。王薇君欣然接受,因為表示媽媽已經振作起來,人生重整,可以再向前進了。


 

四月八日這天,下著雨。殯儀館還是有許多人進進出出,許多單位設置了服務台,記者更是堅守崗位,希望不要漏了新聞。

我跑到記者休息的地方,希望從他們口中「挖」到我想要的訊息。「有甚麼大體修復的最新進度嗎?」我問。

「臺東的卓小姐,下顎以上的臉都損壞了,原本要為她重做一顆頭的,沒想到奇蹟發生了。」一位記者說:「楊釗,你來說——」

大名鼎鼎的記者楊釗,原本都在跑大陸的新聞,想不到可以見到本尊,而且他是那麼謙和的為我解說:「當天有一個修復師生日,大家為他買了一個蛋糕。他許的生日願望,就是每個罹難者都能修復得完完整整、漂漂亮亮。」

不到半小時,在司機員的殘骸屍袋中發現了半張臉,經過比對,很像卓小姐的。再經過二十多小時冗長的DNA鑑定,果然是她的。

當天過生日的是修復師邱柏森,他說,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過生日。夥伴們為他送上蛋糕,心裡很感動,但是沒有喜悅,反而很沉重。於是許下「希望罹難者都能完整的回家」的生日願望。

「或許老天聽到我們的心聲。」王薇君說:「不但找到卓小姐的半張臉,還找到另一位先生的一隻腳。」

當修復好,化好妝的時候,卓家親人來領回,隔了兩三公尺,卓媽媽喊著:「對!她就是我們家的孩子。」

再仔細端詳,媽媽說:「好漂亮!」

王薇君對卓媽媽說:「對不起,讓你們等這麼久。」

「等再久也是最後一次了!」一句話,又把大家的眼淚催出來。

下午四點,慈濟醫療團隊由李毅醫師帶領,來為76 行者的團員抽血,如果有受傷的,還要打破傷風疫苗。

修復師在施作過程中,難免被針刺傷,或被銳利的斷骨扎傷,甚至被大體身上的玻璃割傷,為了趕時間,他們都不會在意,把血擠一擠,隨意包紮一下,戴上手套就繼續工作。

李毅醫師說:「我們為他們抽血、檢驗、建檔,持續追蹤。」

很難得看見的76行者,一下子陸陸續續都跑出來,先填資料,再去抽血或打針。她們的制服,一身黑,加上後腰一個蝴蝶結,真像武俠片的武林高手。

不論男女,都酷酷的。有的指甲彩繪,有的染各種顏色的頭髮,有的全身刺青,有的男生戴耳環、頭上紮辮子……真的就像各門各派的「俠客」。

李毅醫師在臉書分享說:「她們見到抽血針,緊張怕痛的程度,竟像個小女孩。我想,她們面對死亡的場景,是我們永遠無法想像的,不是應該很勇敢嗎?當我和她們對談,那口吻、眼神,充滿青春氣息,和鄰家女孩,竟無二致。」

就在那一天,被修復師們尊稱為「老師」的76行者召集人陳修將,一直被媒體團團圍住。好不容易有個空檔,我問他:去過精舍嗎?他說沒有。

「歡迎來精舍走走。上人也很讚歎你們、心疼你們。」

「好哇!」陳修將一臉驚喜。只是我沒有問何時為宜;他也沒告訴我,甚麼時候洽當。因此我為之後的安排,感覺莽撞,而深深懺悔。


四月九日這天早上,我和明靜師姊來到殯儀館76行者的休息處,他們說:「老師已經很累很累了,好不容易瞇一下……」

我說:「不要驚動他,讓他休息。」

王薇君也跑進跑出,忙個不停。不一會兒,有一部大體車開過來,拉下一個擔架,推到冷凍室去。再出來的時候,擔架上多了一個灰色的袋子。

王薇君說:「送出去一條大腿。」

我們趕緊站起來,合掌念佛。祝福他,回去跟他的軀體在一起。

「這是慈濟送來的福慧床,修復師們工作了二十、三十個小時,可以就近躺下來休息一下。」王薇君打開手機給我們看照片。有人裹著毛毯蜷縮成一團,還有小小的福慧床居然可以睡兩個人,看了好不心疼。

還有一張,一個修復師坐在箱子上,靠著牆,歪著身子,居然也睡著。為了趕緊將大體修復好,讓家屬帶回家,修復師們是日夜趕工,捨不得回到免費的飯店睡覺,有人就睡車上,有人就近可以躺就躺。

胖胖的「傑米料理」老闆,說:「災難發生,就有很多團體進駐救災,我們也盡棉薄之力,提供他們吃的。」王傑米先生的熱炒、熱湯更是受到好評。

在災難現場,各方捐贈的物資堆積如山,但是大部分是甜的飲料,或是麵包、餅乾。或許辛苦的救難人員希望吃到的是熱熱的、鹹的飯菜。慈濟的愛心便當就很受歡迎。

陸陸續續,從後面推出來大體冷凍櫃。打開水龍頭,拉開水管,業者把「托盤」拉出來清洗。

因為一下子往生者太多,殯儀館的冷凍櫃不夠用,花蓮的殯葬業者免費出借大體冷凍櫃。現在修復好了,家屬領回去,業者也要把冷凍櫃清洗好收回去。

「你看,還有血水。」明靜悄悄跟我說。仔細一看,托盤上真的有凝固的血塊,經水一沖一刷,紅紅的血水就流下來,還飄來陣陣的血腥味。我們合十念佛,祝願罹難者已經不再害怕,不再痛苦。

修復師來來去去,很多都穿著塑膠的防護衣,顯然他們都正在工作。有一位腳上還穿著塑膠鞋套,包到小腿上來,原來他正在洗屍間為罹難者清洗身體。

這種零酬勞的義工,夥伴們推掉原來有收入的工作,「拋家棄子」,趕赴現場,有人一做就是四、五十個小時,陳修將說:「媒體說我們是『不眠不休』,四個字,很簡單,但是誰知道有人累到昏倒、打點滴。」


周日一早,春雨綿綿,靜思精舍的草坪花木更顯蒼翠。不一會兒,太陽露臉,洗淨後的大地一片光潔亮麗。

十點整,六位76行者的代表進入大殿,禮佛後,來到上人會客室,和上人座談了一個多小時。

全國葬儀公會的理事長李濂淞說,他以前曾是慈濟的關懷戶。女兒三歲罹患罕見疾病,五歲在慈濟骨髓置換,孩子健健康康、快快樂樂長大,卻不料十三歲時,在榮總進行脊椎側彎手術,半夜裡往生。

「姑姑」王薇君提起她在九年多前,弟弟的兩歲孩子被虐死,棄屍在慈濟醫院,因此和慈濟結下公益的緣分。這次感恩慈濟為團員健康把關。

陳修將首先介紹76行者的緣起,是2014年七月,澎湖空難,一周後又發生高雄氣爆,他們有二十七個有修復專長的好友奔赴現場,兩場事件共修復了76位大體,因此組織了「76行者」,到現在已經五年了。

76行者沒有門檻,只要有心就可以加入。有些是殯葬業者,也些是警義消、老師、護理師、美容師,還有罹難者家屬。

話鋒一轉,陳修將自承從小就是個「歹子」(壞孩子),進出監獄。「我在監獄看到慈濟的小故事和靜思語:杯子的缺角不要看,它就是圓的。」

「人身難得今已得,佛法難聞今已聞。」陳修將說:「此身不向今生度,更待何生度此身。」

他向上人感恩,此行更讓他種下福慧的種子。

修復師彭筱琪和邱柏森也簡單發言,只有「師母」洪詩晴客氣,搖搖手,讓給其他人說話的機會。

也在現場的吳副院長向上人報告:76行者有五十二位抽血,其中二十二位沒有B型肝炎抗體,慈濟醫院要為他們在半年內,打三劑疫苗。十四位有傷口,都打了破傷風疫苗。四位還服用了抗生素。

上人心疼他們,說:預防勝於治療。也讚歎陳修將,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懺悔即清淨,你們現在所做的,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事。你們的付出,給家屬最大的安慰,真真的功德無量。

因為修復工作已經進入尾聲,也是最艱困的時候,所以一行人就告假回去繼續奮鬥了。

下午,機動組志工送慈濟的結緣品給沒來精舍的團員,我們又來到殯儀館。

四點整,台北的警車和一輛大體車,準備把罹難者吳小姐接回去。吳家的親友都來了,姨媽拿了一條項鍊,讓她戴上。

原本破碎的大體經過重建、修復,還給吳家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兒。吳媽媽對陳修將和王薇君說:「我想向你們下跪……」

陳修將說:「那我要帶著全體修復師『趴下來』!」

擁抱再擁抱,全部76 行者列隊,送別吳小姐,靈車緩緩啟動,大家彎腰鞠躬,就如同送別親人一般。

「吳小姐的阿姨和姨丈決定要加入76行者。」陳修將告訴我們。

76行者的工作區,一般是管制的。但是陳修將親自帶著我和明靜、鳳娥參觀解說。第一個區塊,有幾尊泥塑的人頭,這一次一共有六個人必須頭部「重建」,也就是整個頭是「做」出來的。

從事「寫實人偶玩具」的楊小姐,拿著罹難者的照片,細心的修整著嘴唇。另一位電影的特效化妝師賀小姐則用矽膠淋在人頭上。

這樣再貼上假皮,做出五官,戴上假髮,化化妝,就是栩栩如生的一個「人」了。

「如果顱骨碎裂,要挑出來,重新粘合。若有缺損又找不到,就用熱塑土敷在上面;更趕的話,用蠟也行,仿真度也不錯。」陳修將說明。

再過去有入殮室、往生室、退冰室、寄棺室和團體靈堂。除了團體靈堂是他們存放物資的地方,其他都是修復的施作區。室內冷氣很強,以防大體快速腐敗。

雖然空間不大,但是為了搶時間,通常三、四具大體同時進行,一組大約六個人修復。工作檯不夠,就用紅色塑膠椅拼一拼,把托盤放上去,也是可以修復。

在一個空間,我們發現地上擺了工具,有手術刀、剪刀、鑷子,還有針線。椅子上還擺了一盆碎骨,陳修將解釋,是他身上的東西都要盡力保存,但是骨頭必須洗淨、烘乾,才好沾黏。

最後面有一個大空間,擺了慈濟的福慧床,有一個人裹著毛毯在睡覺。陳修將說:「是我太太,她不曉得多久沒闔眼了。」

旁邊還有一個點滴架,一個修復師說:老師昨天被強迫打點滴。陳修將有點不好意思,說有醫生來,看了後,開了處方簽,把藥帶來,由76裡的護理師給他們打針。

這時兩位外籍罹難者已經轉送台北,一位吳姓亡者暫時回去冷凍室休息,一位葉姓亡者正在清洗。所以趁著空檔,有人找吃的填一下肚子,有人躺著瞇一下下。

也有幾位加進來,大家一起聊聊。

高雄來的孫曉易,這次帶著大四的女兒華珍一起來,是難得的母女檔。孫曉易說,是因為弟弟意外往生,幾天後才發現,軀體已經腫脹不堪,二十幾歲的年輕人,竟然變成臃腫的阿伯,叫她難以接受。

「一定也有人在往生後需要幫助。」因緣成熟,就踏入大體修復的行列。就連女兒也被母親感動,一起加入。

陳修將補充道:「本來曉易的媽媽很反對,因為不理解而不諒解。現在從反對轉而支持,是很令人欣慰的事。」

人稱「泰山哥」的黃振龍,曾經是海軍的水中爆破特種部隊。現在不是在山
上,就是在水中。他謙遜地說,在76行者,他甚麼都不會,就是搬搬東西、掃掃地。

泰山哥搬的可不是一般的東西,2002年華航澎湖空難,他就下到七十公尺深的海底去把罹難者一一帶上來;2015年復興航空在基隆河墜毀,泰山哥潛水下去,解開安全帶,把最後一個罹難著帶出來。

76行者臥虎藏龍,陳修將說:「我們有修復組、行政組、物資組、公關組,我更想成立一個現場救援組,如果警義消或救難隊人力不足,我們可以協助。」

很多人讚歎他們很了不起、很偉大。但是陳修將說:「我們只是一群平凡的人,一起在做一件平凡的事而已。」

從草創到現在五年,已經趨於成熟,陳修將說他的階段性任務完成了,準備傳承給弟子們接手。他說,這一兩年,在東南亞已經播下76的種子。中國大陸、香港、澳門、新加坡、馬來西亞都有76的弟子。

「種子播下去,我要去澆灌。」陳修將說:「我們臂章上的『台灣精神』,希望以後是聯合國的徽章。」(2021.4.1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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