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微足以道》——新聞背後的故事~畢竟東流去

0觀看次
A- A+

《微足以道》——新聞背後的故事 ◎曾多聞 著     攝影/施哲富

■記憶中的亮點

畢竟東流去

她義診從不落人後,
直到中風倒下;
她捐出畢生積蓄,
戶頭裏只剩下一塊錢。

關於黃東留醫師,我知道的實在不多。

我知道她來自廣東。哥哥說她「從小就很聰明很會照顧人」、「看到隔壁老人家沒飯吃,就拿米去給她」、「看到人家沒冬衣穿,就拿衣服去送人家」。我想黃醫師的家境在四○年代的廣東,應該是很優渥的。

我也知道她留學英國,拿到醫學博士,後來移民美國,開了中醫診所,把哥哥、嫂嫂都接來美國,替他們辦妥移民。

我還知道一九九六年的某一天,黃醫師在加州佛雷斯諾(Fresno)一家廣式茶樓裏,拿到一張慈濟招募志工的傳單,從此投身慈善工作,捐款義診,從不落人後。

對於黃醫師,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了。

清貧度日大喜捨

第一次見到黃醫師,是二○○九年感恩節前夕,地點是在美國慈濟加州義診中心。她坐在診療室的椅子上,不是看診,而是就診——自從二○○二年高血壓中風倒下後,黃醫師無法再把脈拿針,便退休了。

因為藥物過敏,她整張臉發紅發腫成一枚紅龜粿似的,嘴裏也像含了一枚紅龜粿,咿咿唔唔地開口說了些什麼,我好費力才聽明白;原來,她是在自嘲說明天就是感恩節,自己的臉倒比火雞脖子還紅。

大家都笑了,黃醫師也笑。

來採訪黃醫師,是因為她在中風退休後,捐了十二萬美金給美國慈濟醫療基金會;臺灣莫拉克風災後,又捐出二十七萬美金,作為重建基金。南加州慈濟志工提起黃醫師,都說她是慷慨解囊的大菩薩。

訪問的時候,黃醫師口齒不清,卻理直氣壯地說:「捐錢是應該的,人就是要互相幫助,不然就不像人了!」

跟著黃醫師回家路上,我和攝影搭檔交頭接耳地胡亂猜測:「唉,當中醫師好像很賺錢喔?」

「好像是吧,捐這麼多錢......那是我們幾年的薪水啊?」

到了黃醫師家附近,外觀看來是個環境不很好的社區,還來不及多想,門一開,這回輪到我們的臉脹成紅龜粿、脖子紅成火雞脖子了——

原來,黃醫師和哥哥、嫂嫂三個人,就住在一個屋簷下;小小的公寓,不過兩室一廳。我沒進到房裏去,但客廳裏侷促得很,擺著一張圓桌、三張椅子,圓桌是餐桌也是書桌,椅子是餐椅也是起居椅。

廚房是美式的開放式廚房,卻有種中式的熱鬧,鍋碗瓢盆加上種種藥材,堆滿了爐臺。黃醫師的嫂嫂正站在爐子前,鍋裏咕嘟咕嘟地燉著不知什麼湯,一股甘草、薄荷交揉的中藥味兒撲鼻而來。

牆角堆滿了雜物,報章雜誌疊成一落落,看來這屋子的主人是什麼老東西也不捨丟棄的。

原來,黃醫師是清貧度日的,熟識的志工說,她出門只肯搭公車。洛杉磯不比紐約、波士頓,搭公車很不方便,家家戶戶多是幾個人就有幾輛車,出門只搭公車的人,到目前為止,除了黃醫師,我還不認識第二個。

我為自己的胡亂猜測慚愧地低下頭,望著自己的腳趾,忍不住問:「醫師,您捐這麼多錢,沒有想到給自己多留一點養老金嗎?」

「不用啊!錢有什麼用,錢沒有用。做人最重要是健康,自己身體健康,又有點錢去幫人家,是最好的了。」她口齒不清地說:「以前去義診,我很高興,因為可以幫人家。現在沒辦法了......」

「我很想再去啊......」老醫師重複地說著,著急起來,愈說愈快,搖晃著雙手,咿咿唔唔的,我實在聽不懂了;那原本就又紅又腫的臉,竟然脹得更紅,眼角泛淚,我不知道她是懊惱,還是委屈?忽然,她喉頭裏像哽住了什麼似的,霎時間大咳不止,一旁的志工趕緊上前撫拍她的背,又倒了杯水給她。

只剩一元美金

黃醫師的哥哥要讓她休息一下,拿出舊照片來給我們看。我看到年輕的黃醫師初到美國,在窗明几淨的私人診所裏,穿著墊肩的女套裝,外罩一襲白袍,圓圓的臉兒、十足自信的笑,意氣風發。

我忽然覺得於心不忍,顧不得禮數地別過臉去——
想想,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中醫,病得手腳不便,口齒不清,一張臉因為藥物的影響脹成紅龜粿似的,在美國的一個中下社區裏關起門來燉中藥,彷彿跟金錢過不去似地拚命捐出去......再怎麼看,都是黑色喜劇裏的滑稽小角色,誰會知道她有顆無私的愛心呢?

回程,我忍不住對搭檔說:「不知道黃醫師身邊還有多少錢呢?」

「不知道。不要亂猜了。」

我們陷入沈默。沒想到,這個問題竟然很快就有了答案。

帶子剪好、播出前夕,世紀強震重創海地,黃醫師又捐錢義助海地難民。得到消息時早已下班,我硬著頭皮撥電話給搭檔:「黃醫師又捐錢了,可以加班修帶嗎?」

「又捐錢了喔?」

「是的。捐給海地。十萬美金。」

「天啊,十萬美金!她能捐十萬美金,我小修個帶算什麼!」搭檔在電話那頭高呼:「只能說,黃醫師,太強了!」

鬆了口氣,剛要掛電話,搭檔又說:「忍不住要想,那她以後的生活是要怎麼辦啊?」

「不知道。她戶頭裏只剩一元美金。」

「什麼?」

是的,在捐出十萬美金支助海地賑災以後,黃醫師全部的現金財產,只剩下美金一塊錢。

關於黃東留醫師,我知道的實在不多。

我知道她出生於四○年代一個環境挺不錯的廣東家庭;也知道她在英國拿到醫學博士,在美國開起中醫診所;還知道她投身慈善義診六年,直到中風倒下無法再行醫;甚至知道她慷慨解囊,捐出畢生積蓄,在七十歲那年,戶頭裏只剩下一塊錢。

但是,我不知道,她怎麼能捨得這麼乾脆,這麼理所當然?是懊惱病痛讓她無法再以行動投身慈善,所以只能以金錢來付出?她是那種不過著慷慨為善的生活,心境就無法舒坦的人嗎?還是,在黃醫師的眼裏,曾經的繁華三千、曾經的意氣風發,都如過眼雲煙,畢竟東流去?

本文獲「慈濟人文志業中心」授權,轉載自《道侶叢書 幸福系列023》(出版日期/2011年5月)

喜歡我們的文章嗎?歡迎加入靜思園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