盡一位母親的所能,去愛——孫理蓮與芥菜種會(上)

0觀看次
A- A+

 

(撰文/葉子豪;攝影/周幸弘)

一旦置身於世上困苦的人們之中,
你就永遠離不開了,你會和他們同行——
他們的缺乏成為你的缺乏,
他們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,
他們的難題也是你的難題,
他們撫育子女的重擔也成了你的重擔。
你無法離開、忘記他們,
也無法掉頭不顧。

——孫理蓮

一九四七年,太平洋上的小島台灣,
二次大戰的損傷還未恢復,不僅百廢待舉而且危機四伏。
美國籍的「牧師娘」孫理蓮
和夫婿孫雅各牧師再度踏上台灣,
創立「芥菜種會」服務弱勢中的弱勢——
麻瘋病人、原住民、貧童、孤兒、
流浪青少年、烏腳病患者、盲人等。

「如果我是麻瘋病人,我會想要什麼呢?
如果我在監獄裏,我會要什麼呢?
如果我是孤兒,我會要什麼呢?
如果我有烏腳病,我會要什麼呢?......」
感同身受人們的苦,
孫理蓮竭盡所能地付出,
被稱為台灣「山地之母」、「盲胞之母」、
「孤兒之母」、「麻瘋病人之母」。
為台灣奉獻達五十一年,
生命最後也歸宿台灣。
她說:
「我只是個女人,所做的事,
是每個母親在家裏都會做的事......」


 

一萬五千名監獄犯人
七千五百名山地幼稚園兒童
三百七十名山地幼稚園老師
一千零五十名山地學生和老師
兩百五十名山地肺病患者和醫護人員
一百四十名產院的山地母親和職員
七十名屏東山地診所住院患者和醫護人員
一百三十名澎湖幼稚園兒童和職員

一千名孤兒和孤兒院職員
一千兩百名麻瘋患者和職員
三百名盲人

總計:兩萬七千零一十人

這是一九六六年,基督教芥菜種會(The Mustard Seeds Inc.)在台灣各地發放耶誕禮物的清單。

當時台灣國民所得只有兩百多美元,政府的社會福利措施及民間的本土慈善組織,都還處於萌芽階段;西方教會的慈善與醫療服務,卻在這塊土地上發揮了及時雨之效。

「第一個登記的慈善機構就是我們!那個時候我去內政部辦,他們還說這個事很新鮮啊!」說起一九六二年,以「基督教芥菜種會」之名,完成中華民國第一個財團法人登記立案的往事,七十多歲的鄭興讓牧師不禁讚歎「孫理蓮」——這一切慈善事工的幕後推手,「她幫助過的人算不完啊!


一九四七年十月,太平洋上的寶島台灣,以百廢待舉、危機四伏的樣貌,迎接孫雅各(James Dickson)和孫理蓮(Lillian R. Dickson)這對美國籍的老朋友。

之所以說「百廢待舉」、「危機四伏」,是因為二次世界大戰的損傷尚未復原,國民政府甫接管台灣的局勢變動,台灣人民又經歷了二二八事變的創傷;之所以稱為「老朋友」,則因為這是夫妻倆第二度踏上這片土地。

一九二七年,台灣仍處於日本殖民時代,孫雅各牧師偕新婚的妻子孫理蓮自美來台,於淡水定居,承接台北神學校(今台灣神學院)及淡水中學校長職務。十年平靜單純的宣教生活,在戰爭號角聲中蒙上陰影——一九三七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,台灣進入戰時體制,日本政府大力施行「皇民化」運動,美國籍傳教士成了日本政府眼中「策反」台灣人的危險分子。

一九四○年,在日本特務監視下,孫雅各一家人離開定居十三年的台灣返美;是二戰期間最後一批離台的西方傳教士。直到戰後,一九四七年,夫妻倆迫不及待重回闊別七年的台灣,是最早返台的外國宣教士。

「我知道很多人以為,黑夜的勢力已經伸出它的長臂要抵達這島嶼。」時值國共內戰情勢惡化,美國親友頻頻來信,催促他們為了自身的安全,最好及早返國。孫理蓮卻表明了將安住台灣的決心:「如果我們聽到在黑夜來到的昏暗中,有人痛苦而哭泣時,我們為基督的緣故,還是要照母親的所能去安慰他們,直到他們安然入睡。」

在全世界都不看好台灣未來的時候,孫雅各和孫理蓮卻選擇留在這個地方,為最弱勢、最無助的島民服務。


 

走進樂生院

「最初,我慶幸自己必須集中精神彈手風琴,不用直視麻瘋病人浮腫的臉、有斑紋和缺乏色澤的皮膚,拖著癱軟腳跟的無力模樣。但上天的意旨促使我『正視』這些人所處的困境。」

——孫理蓮

「你必須來!上個星期有三個人自殺!上上星期也有三個!再上個星期是四個!」一九五○年,在「樂生療養院」負責基督教事務的蔡信生傳道,向孫理蓮請求援助;他的口氣像一個快被重擔壓垮而絕望無助的人。

樂生療養院,創立於一九三○年,是台灣地區唯一收容麻瘋病人的公立機構。日本統治時期,麻瘋病人必須接受強制隔離治療——若非進入由加拿大籍宣教醫師戴仁壽創立的「樂山園」,就是被警察「押」進「樂生院」。相較於人性化的樂山園,住進樂生院的六百多人,像是被判了無期徒刑。

「那個時候,麻瘋病人蓋的被子,裏面裝的不是棉花,而是菅芒花。一天伙食費只有六毛五分錢,沒有辦法吃飽!」五十五年前住進樂生院的金義楨,經歷過物資及醫療照顧缺乏的艱難處境。

病痛的折磨、貧困的生活,加上求出無期的絕望,逼得許多人走上絕路;而勉強活下來的,則是努力存「棺材本」——想著既然無法「活著」走出樂生,至少「死後」總得請人送出去。

「我怎麼做得到他要我去做的事呢?」在走進「樂生院」——一個沒多少人敢去的地方之前,孫理蓮遲疑著蔡信生提出的請求。

「慈悲的上帝只給你兩隻手,但祂給了你一顆偉大的心啊!」帶著先生孫雅各的鼓勵,孫理蓮展開了對樂生院友的關懷。

她首先邀請馬偕醫院醫師進入院區義診,後有路德會護士杜愛明(AlmaDrucks)長期駐院;並開辦公共廚房改善伙食、供應牛奶,補充病患的營養。「耶穌用五個餅、兩條魚餵飽五千人。現在卻是六百五十個人天天吃三餐!」孫理蓮為此感到欣慰。

在救濟之餘,孫理蓮也不忘宣傳福音,在樂生院內成立「聖望教會」,服務基督徒院友。一九五二年十月的一個週日早上,樂生院禮拜堂的鐘聲首次響遍山谷,那些瘸腿的、瞎眼的病人,虔誠地成隊走進他們的禮拜堂,臉上發出光輝。

為了避免麻瘋病傳染給下一代,日治時期,總督府下令樂生院民強制結紮。一直到一九五三年國民政府時代,院內才解除強制結紮令。那時醫界認為,大人不容易感染麻瘋病,但小孩的皮膚抵抗力弱,比較容易被麻瘋桿菌感染,因此病人的新生兒不能與父母同住。於是孫理蓮就為那些出生在樂生的孩子,在二重埔設立了「安樂之家」。

「小孩子一出生就馬上抱走,每隔幾個月帶來給父母看。」聖望教會吳西梅長老回憶當時狀況。由於二重埔到位於新莊的樂生院有一段距離,孫理蓮總是僱車子,把院童及保母上百人載到聖望教會。為了避免傳染,親子之間只能隔著一道柵欄呼喚,不能有任何擁抱、觸摸的動作。直到活動結束,孩子們才在父母聲聲叮嚀中,依依不捨地離開。雖然如此,這卻是他們彌足珍貴的快樂時光。

隨著藥物Dapsone(簡稱DDS)於一九五三年引進台灣,麻瘋病開始獲得有效控制,許多樂生院友經長期服藥之後,體內的麻瘋桿菌反應呈現陰性,可以離開院區回歸社會。但是,藥物治得了病,卻救不回他們已經殘缺的肢體,也難以扭轉社會大眾歧視的眼光。

為了幫助有家歸不得的痊癒者,孫理蓮回美國籌募資金,在一九五四年成立「職業治療室」和「希望之家」,為他們進行職業訓練。


 

償還愛的債務

「我餓了,你們給我吃;我渴了,你們給我喝;我作客旅,你們留我住;我赤身露體,你們給我穿;我病了,你們看顧我;我在監裏,你們來看我......凡你們對我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,就是對我做。」

——馬太福音25:35

一九四七年後,台灣一片風聲鶴唳、反共防諜的社會氛圍下,路上隨時有警察盤查;若是拿不出身分證的人,往往難逃拘役的命運。許多流浪街頭的貧童及青少年,不曾犯罪,只因為拿不出身分證、超過三個月無人出面保釋,就淪為階下囚。

這使孫理蓮十分不忍,她進到警察局裏看視這些孩子——被剃光頭、衣衫襤褸、赤著腳,與成年犯擠在小小的鐵籠裏。其中有個孩子跟她說,他被判刑三個月,卻被關了好幾年——因為他是孤兒,沒有人來領他離開。

孫理蓮毅然承擔保證人的責任,在兩年內保釋了兩百五十人。幸運的孩子,與久違的家人重聚;舉目無親的孤兒,急需一個安身處所。於是,一九五三年孫理蓮在距離樂生院不遠的小山丘上,建立了「兒童之家」;兩年後,又在台北縣樹林鎮建立「兒童之家別館」。

現年五十八歲、擁有神學榮譽博士學位的基督教救助協會祕書長夏忠堅牧師,曾經是「兒童之家別館」的一員,「因為家裏一窮二白,大哥讀完小學後就去當學徒、大姊去當女工。像這樣的家庭,若不是孫女士把我帶去台北,我可能就不是今天的我了。」

夏牧師故鄉在澎湖七美,父親是傳道,曾轉介當地孤兒到孫理蓮在台北創辦的育幼院。一九五五年、夏牧師讀小學二年級時,在家中第一次見到孫理蓮,聽到她對父母說:「你們家比那些孤兒的家還要窮困。若願意的話,讓我帶一個孩子去台北生活吧。」夏忠堅因此跟隨孫理蓮到台北,從小學一路念到大學,最後從一個窮孩子,成為慈善機構的主事者。

除了兒童之家,孫理蓮陸續在全台各地設立愛心育幼院、殘障之家等。每個月,這些「家」總是有幾個孩子收容進來,他們的經歷讓人心痛;棄養的嬰兒、無父無母的孤兒、監獄裏受刑人的孩子、從火坑中救出來的孩子、家貧養不起的孩子、缺手斷腿的殘疾者、逃家四處流浪的小大人......

孫理蓮在寫給親友們的書信中總提到,每當她來到這裏,兒童們都圍攏來爭著拉她的一根手指以獲得她的注意,她巴不得能生出二十根手指。「他們是來感受愛的啊!我常覺得負欠他們愛的債務......」

話雖如此,吃得飽的米飯、有營養的牛奶、穿得暖的衣裳,還有音樂、玩具、遊戲的草坪、可以上學求知習技藝,孫理蓮能給的一樣不少,「有總比沒有好!」希望這些快樂之事物,能使他們把那悲劇性的記憶給淡忘掉。

(本文由慈濟月刊475期授權刊登)

喜歡我們的文章嗎?歡迎加入靜思園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