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撰文/葉子豪;攝影/周幸弘)
【他是我的同胞】
「山地人擁著來,大約每天五百人,都是走很遠的路來的。一個人的心,會因為極度同情他們而撕裂般地悲痛——大大敞露的傷處、深深的膿瘡、無人照顧的傷口,氣管炎、肺炎、肺癆、疥癬......每一項人類所知的悲慘事,都在這裏達到最痛苦的程度。」
——孫理蓮
孫理蓮的愛心觸角,從最初的麻瘋病患,逐步延伸到盲胞、監獄受刑人及貧童、無家可歸的青少年身上。而在眾多救濟的對象中,占台灣人口比例不到百分之五的原住民,卻是孫理蓮著力最多的族群。與原住民的結緣,可追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前。
「山上的人很凶悍、都在喝酒,你們上山太危險。」在日本政府的「好意勸阻」下,西方傳教士要與原住民族群接觸非常不易。殖民當局擔心原住民假借信主聚眾集會,不利於統治,尤其憚於傳教士的西方身分。
然而,像孫雅各夫婦這樣懷著宗教熱忱、冒著生命危險,數度進入山地原住民部落的傳教士一個接著一個,且在傳教過程中,看見了原住民身為邊緣族群的痛苦。
孫理蓮在《這是我的同胞》一書中,描述了山地義診見聞,也記錄了原住民缺醫缺藥的困境。「你曾經在一座橋墩被洪水沖走的鐵橋上走過嗎?我們必須走過幾處長長的鐵橋,下面無任何支持物,只有一條一條枕木以釘鉤不穩地鉤附在兩條鐵軌下面。這凌空的感覺使我昏昡,如果失足,或是
那些鉤釘有一點歪斜,那後果是毫無疑問的。」
戰後,孫雅各夫婦和門諾會傳教士合作,在花蓮泰雅族部落進行義診。山地物資匱乏、醫療設備不足,義診團克難行醫有如身處蠻荒。有一次正巧遇上產婦分娩,孫理蓮接過新生兒,臨時找不到澡盆及毛巾,只好用炒菜鍋充當澡盆為小寶寶洗澡,然後用包紮傷口的紗布把他包起來。
「我又想到那些醫師詢問母親夭折孩童的事。想想看吧,一個母親埋葬十個死去的親生孩子,一個又一個,十次悲哀的路程到墓地去。這是因為沒有人給她幫助、沒有人關心,只因為他們是『原始民族』......」
孫理蓮發現,原住民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淪為「經濟弱勢」,貧窮使他們買不起足夠的食物,造成營養不良、抵抗力下降;冬天時又因缺乏衣物保暖,全家人圍在一堆火前取暖,導致肺結核病快速蔓延......
巡迴醫療義診團無法應付眾多的病患,於是她計畫更進一步為這些受病所苦、無力就醫的原住民解決困境。「上帝指示我們上了一座位於島中央的山嶺、一個可愛的小鎮埔里去,那是一個周圍至少有兩萬山地人可以來到的中心點。」
一九五六年,孫理蓮與台灣醫師謝緯、挪威籍護理師徐賓諾(BjarneGislefoss),在埔里建立「山地基督教中心診所」(埔里基督教醫院前身),免費為原住民看病。他們就地取材,用當地盛產的竹子搭蓋診所及病房,埔里人就把這間小小診所稱為「竹仔病院」。
「這些病床一定會在第一天住滿的。」初開張的山地診所僅有六張病床,不僅看病,也提供住院病人家屬的住宿和伙食;徐賓諾預見了未來將有蜂擁而至的人潮。果然開診之後,部落裏盛傳「到了山地診所,可以一人看病,全家吃飽」,不僅霧社、廬山、武界等地原住民,走上七、八個小時山路來看病,甚至有花東地區的病患翻山越嶺而來。
這樣完全免費的山地診所,後來也在花蓮、台東、屏東等地陸續設立。
而為了守護原住民媽媽與寶寶,孫理蓮也大力推動生產照護工作。一九六一年第一間「瑪利亞產院」在花蓮成立,之後台東、關山、埔里及屏東等地原住民部落也都陸續設置;由合格的助產士及護理人員駐診,讓產婦從待產、生產到產後休養,都能得到妥善的照顧。
「媽媽們就近生產,免除長途跋涉的辛勞及風險。住進來全部免費,給她們吃、給她們住,回去的時候連嬰兒的衣服都送給她們。」前芥菜種會董事長鄭興讓牧師回憶:「做這個很有意義,救了許多原住民!」
當時的產院每月大約接生兩百多個嬰兒,照顧原住民產婦長達十四年,一直到政府普遍設立衛生所之後才功成身退。
而原住民族群除了「經濟弱勢」也是「教育弱勢」。教育水準低,很難找到安全穩定的工作,高失業率連帶引發酗酒及貧窮問題,許多少女在外界的誘惑欺騙下,淪為西部大都市的邊緣人。
「她們像孩子一樣。從前日本時代是被保護而與外界隔絕的,現在她們發現有新的自由,像孩子從學校放出來一樣;到平地去,受到平地人的背義、欺騙和愚弄,染上了可厭的病,然後退回山上,又病痛又憂傷......」孫理蓮為這群受傷害而困惑不解的「孩子」們感到憂心忡忡。
教育,是幫助原住民應付文明世界挑戰、適應現代生活的主要途徑,孫理蓮在各方面盡其所能地幫助他們,幾乎是和他們並肩作戰,爭取生存的機會。首先開辦有別於正規教育體系的「學校」——包括男女習藝所、幼稚園保母訓練班,給學生實習農業技術、木工、大理石加工、汽車修護、大客車駕訓、護理照顧等。
「那時候,我們的學生都還沒畢業,許多醫院就來找人了!」鄭興讓牧師回憶道:「孫理蓮把這所學校稱為『墊腳石』學校,幫助這些沒有辦法讀書的人,得以進一步與人競爭。他們有的人現在都拿到博士了。」
【最小的婦人,最大的心】
你們若有信心,像一粒芥菜種,你們沒有一件不能做的事了。
——馬太福音17
隨著各項慈善事工的開辦,孫理蓮與美加地區的通信愈趨頻繁。最初,只是向親友報告在台所見所聞及生活情形,之後許多人知道她在台灣的工作,便開始捐款。由於捐款的人愈來愈多,孫理蓮於一九五四年向美國加州政府申請立案,正式成立「芥菜種」非營利組織。
以「芥菜種」為名,其典故來自於聖經馬太福音:「你們若有信心,像一粒芥菜種,你們沒有一件不能做的事了。」小小的種子正象徵基督徒對上帝的信心,就如馬可福音記載:「好像一粒芥菜種,種在地裏的時候,雖比地上的百種都小,但種上以後,就長起來,比各樣的菜都大;又長出大枝來,甚至天上的飛鳥,可以宿在他的蔭下。」
為了籌措善款,孫理蓮聽從世界展望會(World Vision)創辦人鮑伯‧皮爾斯博士(Bob Pierce)建議,從一九六六年開始固定在十月出發,到美國、加拿大等地巡迴演講一個月,向富裕的同胞報告台灣人民面臨的苦境,鼓勵大家來認養資助。
於是,美國孩子省下的糖果錢,成了救助台灣孤兒的「奶粉錢」;大人們穿不著的舊衣,由美軍軍艦運來台灣。在那個穿麵粉袋、喝美援牛奶的時代,許多美國、加拿大人民的愛心,都是透過芥菜種會送過來的。孫理蓮並以一張竹子做的病床作為一個募款單位,每單位六塊美金;這金額對美國民眾來說並不算多,卻能在台灣發揮大大的用處。
孫理蓮與芥菜種會的事工,助人的能量從台北延伸到花東地區,又深入到中央山脈,接著再擴展到西部沿海,對上了台灣特有的「烏腳病」。
當時人們對烏腳病認識不多,以為和營養不良有關。「孫理蓮從新竹以南到台南北門沿路設『牛奶站』,雇請當地人每天早上泡牛奶給小孩子喝,喝了再去上學,下午也泡給他們喝。」牛奶緩解了貧窮人營養不良的問題,鄭興讓牧師感嘆:「那時候的台灣,很可憐啊!」
孫理蓮於一九六○年在台南縣北門鄉成立一間名為「憐憫之門」的烏腳病專門診所,由謝緯醫師每星期一次從埔里迢迢而來,免費為患者看診。然初時醫界對烏腳病一籌莫展,醫師除了開止痛藥,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幫他們把壞死部位切除——一把鋸木頭的鋸子,就是草創初期的手術工具。
醫療之外,芥菜種會也承擔了病人就養、就業的問題;「憐憫之門」開業二十五年的歲月裏,陪伴了上千名烏腳病患走過生命的幽谷。
一次又一次的奔走,讓孫理蓮成了美國家喻戶曉的慈善家,她在台灣所行之事,被一九六二年七月的美國《讀者文摘》專文介紹,標題是「最小的婦人,最大的心。」
從關懷山地原住民及麻瘋病人開始,接續為盲胞、肺病患者、烏腳病病人服務,同時照護產婦、收容孤兒,給迷途的孩子受教育、課輔、學技能......孫理蓮陪伴台灣人走過了最貧窮的年代。
在過世的前兩年,年過八十的她,仍是辦公室裏最早就位的人;常見她右手執筆、左手撐著頭打瞌睡,猛然驚醒後又繼續工作,就這樣周而復始——一九八三年元月十四日,這位疲憊的「美國阿嬤」,以八十二歲高齡蒙主寵召,圓滿了一生的奉獻。
教友們將她葬在丈夫孫雅各的墓旁,讓這一對為台灣奉獻大半輩子的傳教士夫婦,安息在陽明山麓台灣神學院的教堂邊。
「我回來了,回到福爾摩沙,我的家,我所歸屬、深深紮根的地方!不論太平洋是多麼綺藍,對我而言都太寬廣而無止境。我的心勝過船的速度,有時真想下水推它一把,看船是否會走快一點兒......」
一九五一年,孫理蓮結束短暫休假自美返台的船上,在心頭打定了主意——要在這塊土地上,和歡喜的人一起歡喜、和悲傷的人一同悲傷,和可憐的人同甘共苦。
陪伴台灣人走過風聲鶴唳的日治晚期、戰後風雨飄搖的五○年代,一路到貧窮力求脫困的六○年代,她用生命最精彩的五十一年,實踐了這個承諾。
(本文節錄自《台灣慈善四百年》;本系列報導連載結束。)
◎參考書目
一、這是我的同胞(孫理蓮著,樂生療養院院友譯,基督教芥菜種會,一九八一年)
二、天使在她身旁(威爾森著,蒲腓力譯,基督教芥菜種會,一九七三年五月)
三、芥菜仍在茁長中(蒲腓力著,基督教芥菜種會,一九七四年七月)
四、孫理蓮與基督教芥菜種會(劉慧華,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,一九九七年六月)
五、從師母到女宣——孫理蓮在戰後台灣的醫療傳道經驗(李貞德,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論文,二○○五年六月)
(本文由慈濟月刊475期授權刊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