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吳燿光醫師（台北慈濟醫院教學部主任） 撰文/明含 

四川賑災義診

四川大地震時，吳燿光參與了海外義診。因為所有的地方都是帳篷，下雨時，床旁邊就在滴水，要上廁所，也都直接在野外挖洞掩埋，衛生條件非常差，簡直是化外之地，不可思議。
「前後八天，放眼所見，就像鬼城一般，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子，景象之淒涼，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。」

當地有三個小志工菩薩，會帶著醫師去往診，但災區設備不足，只有聽診器和藥箱，就像一個野戰醫院。
「往診的途中，會一直被村民攔截，在大樹下就直接開始看診。」

四川人的口音太重，根本聽不懂，小志工年紀雖小，但會翻譯當地的方言，幫醫師初步問診，問清有何症狀，再請醫師開藥。

「我天天都感到很心酸，因為民眾為了來看義診，要走三小時的山路，我卻只能看他兩分鐘，給他三天的藥。」
「有一個得乳癌的婦女，整個乳房都潰爛流血了，在那麼惡劣的醫療環境下，我根本不知該如何為她治療，只能幫她換藥，目送她回家慢慢等死，心中實在不捨，卻無可奈何。」
「也有一個得肺癌的老人，大聲哀嚎為何不讓他趕快死，醫師只能盡力舒緩症狀，卻沒辦法化療根治，他們活著，真的生不如死啊！」

有一天，當地的小志工，要求醫師叔叔去看他的阿嬤，原來阿嬤骨折了。義診團的人，用爬的才能進去豬寮看診，豬寮裡還應聲飛出兩隻雞來，環境惡劣，苦不堪言。
「四十幾度的高溫下，卻無知地躺在地上，蓋棉被催出一身大汗。」

隔天很多慈濟志工進去把阿嬤搬出來，搭了一個帳篷，做了一張木床，讓她可以躺在像人住的地方養病。吳燿光發現自己的能力雖有限，卻可以透過慈濟發揮一丁點的力量，挽救了一個阿嬤的命運，心中的感動無可言喻。

有一天，吳燿光帶著小志工往診，回程時走在大馬路上很熱，完全沒有樹蔭，心想如果有車子該有多好，突然一輛車就停下來載他們一程，一上去全是武裝的警察，配帶衝鋒槍和子彈，隊長不客氣地盤問吳燿光，一聽他說是跟慈濟來幫助四川同胞，立刻豎起大拇指說：「慈濟好！血濃於水！」

小志工實在太可愛了，分開時，吳燿光心裡很不捨。小志工說要寄信給他，一個月後真的收到了，吳燿光好感動，卻不知如何回信給他們。
「因為災區跟鬼城一樣，根本沒有門牌。」

回台灣之後，太太原本以為吳燿光會破口大罵，他也以為自己應該會很後悔四川之行，但因體會到行善助人的快樂，回台灣後很鼓勵胸腔內科的醫師也去體悟一下。

第一次到精舍見上人時，剛好有德國媒體在場，問上人慈濟已經是最有錢的慈善團體，為什麼人們還要捐錢給慈濟？上人的回答讓吳燿光折服，上人說：「比爾蓋茲為什麼要捐錢給巴菲特？因為巴菲特是執行經費最有效率的慈善團體。」

深入了解慈濟之後，吳燿光的想法不一樣了，以前只覺得上人是一個很厲害，很值得尊敬的長輩，在台灣可以做對的事情的人很少，做對的事情又能持續做的人更少，上人則是兩者兼得的弱女子，讓他很好奇，到底她憑藉的是什麼力量？

「以前自覺只是慈濟的員工，現在變成慈濟的委員了。」
「以前會覺得病人是『奧客』，現在會覺得這個病人是來讓我成長，來磨練我的心志。」
「以前會認為醫院只是工作的場所，現在會認為醫院是道場，讓病人來醫院，病好了，心也被關懷了。」

台北慈濟醫院胸腔內科主任吳燿光醫師(濟燿，左)分享參與營隊的心得。(2012.11.18 攝影/王麗珠)

醫病關係的隱憂

現今的醫病關係真的很不好，醫師經常被告，讓人感嘆今非昔比，不勝唏噓。

吳燿光此生唯一一次上調解庭，是因有個五十幾歲的媽媽，一直說自己很喘，看了四年，各科醫師都找不出病因，還被家人當成精神病。吳燿光建議家屬去排週六的攝影，看肺部有無栓塞，週二再來掛號確認病因。

結果週二門診快結束時，兩個男子進來問攝影結果，吳燿光興奮地告訴他們，已找到發病的原因就是肺部栓塞，沒想到對方拍桌破口大罵：「你知道我姊姊星期天死了嗎？」

護士看不過去，站出來幫吳燿光說話，說他只是好意幫病患多做了一個檢查，並不會致死，對方仍指著鼻子大罵吳燿光。

調解委員會上，第三方醫院鑑定結果是沒有過失，對方卻大罵醫院官官相護，不相信鑑定的結果，還要求十萬元慰問金，最後更哭著說：「好好的一個姊姊，被你害死了！」

吳燿光不知自己錯在哪裡？心裡反覆掙扎著到底要賠錢了事，還是堅持要公義？最後在醫院的居間協調下屈服了，寧願花小錢息事寧人，不再讓事端擴大，傷害自己和醫院的名譽。

答應賠錢之後，對方的女兒竟然走過來跟吳燿光說：「謝謝你，其實我知道，你對我媽媽很照顧。」

這讓吳燿光很錯愕，真的有心要感謝醫師，怎會讓他出現在調解委員會上？這件事讓吳燿光很有挫折感，就算菩薩心腸也會心灰意冷啊。

還有個八十幾歲的老病人病危，卻堅持不插管，吳燿光好不容易把他搶救回來，家屬卻跑來大罵：「你誤判！為什麼我爸爸活下來了？」

家屬的心態，實在令人難以捉摸，也讓吳燿光感嘆世態炎涼。醫師要搶救生命之前，並不想置人於死，但現在卻得先要家屬簽下越來越多的同意書，連輸血之前也得簽同意書，代表醫病之間的關係越來越不信任，值得深思。

非都會區的病患很純樸，醫囑服從度很高，較少有醫療糾紛。都會區的病人，則因知識學歷普遍較高，看病常有驚人之舉。

曾有一個小姐只說自己咳了一個月，等著吳燿光判讀病因，X光片沖出來之後，吳燿光研判是肺結核時，她竟然回答：「你答對了！」

吳燿光說要開藥，對方說她已經在其他醫院拿過藥了，但仍堅持要他開藥，想考驗吳燿光開的藥是否一樣。

吳燿光說這些管制疾病開的處方，健保局都有規定，不能重複開藥方領取，因此堅持不開。沒想到對方竟然無理取鬧，拒繳診療費，因為她又沒拿藥。

幸好也有一些好病人，很相信吳燿光，給他很大的支持與肯定。像有一個婦人，十幾年來只信賴吳燿光，只要他一換醫院，她就打聽到新醫院，不惜長途跋涉前來掛門診。

「哈哈！她把自己十幾年的青春年華，全都奉獻給我了！」

吳燿光雖然對現今的醫病關係失望，但仍不改他的幽默風趣，隨即引來一陣哄堂大笑。這就是光哥的魅力所在，總能苦中作樂，激勵自己，也激勵別人。

台北慈院呼吸照護中心，屢屢傳出了機器沉重的運轉聲，生命，真的就在呼吸之間。而這裡，正是吳燿光最愛的生命道場。
「每天與死神拔河，人生還有什麼職業，能比當醫生更神聖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