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謝素燕(慈景/高雄市)
攝影/簡明安
第一次發現牽牛花的美,是在一個有霧的早晨......
猶記得童年的鄉下,在那紅瓦白牆的三合院旁,有一座宛若莫內畫作中的乾稻草堆。喜愛植物的母親,在稻草堆旁為我們四兄妹整地開闢了一個小園圃;園圃平分為四塊,我們就在個人所屬的園圃裡,種下了自己喜愛的花。
我常在清晨時分,趕在上學前為花兒澆水除草。有一天,霧氣漫天,雖已破曉時分,天空還是迷迷濛濛的。我來到小花園,正懊惱為什麼前一天新種的萬壽菊還垂著頭,奄奄一息。無意間,抬起頭,我看到了草堆上,不知何時有一小片綠藤蔓,而且開滿了形似小喇叭的紫色小花,像似突然甦醒的小睡美人,在霧中,朵朵清麗可人。
我摘下一朵,送給正在廚房為我們準備中午便當的母親,母親微笑告訴我,它名叫「牽牛花」。我不禁納悶:「這柔美的小小花兒,要如何用來牽牛?這世上,怎麼會有花兒取這麼俗氣的名字?」但是,看著這朵還掛著幾滴晶瑩露水的「牽牛花」,我還是覺得它真的好美。
春去秋來,兄姊們因為工作相繼離家,我也因為中學課業繁忙,没空去整理花圃;漸漸地,我們的美麗花園,因為疏於照料而變得荒蕪。只有那無需他人照顧的牽牛花,反而越長越大片,而且在每個清晨兀自地開著紫色小花。
中學畢業後,我幸運地考上師專。因為必須住校,所以我也和兄姊們一樣,如羽豐離巢的幼鳥,要遠離生活了十幾年的家。
可能因為是么兒,母親特別捨不得我,我要離家前幾天,母親的眼裡總掛著兩行淚。早晨淘米煮飯時,淚水就滴落在米鍋中;黃昏時,收衣摺被,已經曬乾的衣服上,清楚印著母親的淚痕。唉,那時的我真的太年輕,雖然會因心疼母親而婉言相勸,但自己的心卻早已飛到那開濶的天際,想像自己多彩的未來,根本没有讀懂母親心中的痛。
直到真正要離家的那一天早晨,我坐上父親的機車要到鎮上搭車去學校,回頭看見母親就站在一大片牽牛花旁目送我離去,我終於第一次有了離家的感傷。雖然因為迷濛的霧氣,我看不清母親的臉,但是我知道,此時的她,一定淚流滿面,那數不清的淚滴,一定比牽牛花上的露水還多......
可能因為童年熟悉的記憶和慈母的愛,我對牽牛花有著一份特別的情愫,舉凡有關牽牛花的作品或資訊,總會特別吸引我的注意。
「綠蔓如藤不用栽,淡青花繞竹籬開。披衣向曉還堪愛,忽見蜻蜓帶露來」,這是宋朝詩人陳宗遠為牽牛花而寫的詩作。他是牽牛花的知音,即使在清冷的早晨,還披衣賞花,再加上詩末的蜻蜓,別有一番閒情逸趣。
不只中國文人愛牽牛花,日本佗寂美學大師――千利休,他提倡「簡陋樸素的優雅之美」,也曾用一朵牽牛花取代一院牽牛花,一改豐田秀吉那視豪華絢爛才是美的審美觀,轉為欣賞佗寂之美。我常想,世上有哪種花可以代表「簡陋樸素的優雅之美」呢?那應該也是非「牽牛花」莫屬!
年歲漸長,我也知道,其實牽牛花還有其他的名稱,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,就是「朝顏」和「勤娘子」了。牽牛花在清晨就開放,經陽光照射,到中午就凋謝,這短暫的美麗,讓它有了「朝顏」這浪漫的名字;天未亮就開放,也像一個勤勞的娘子,所以又名「勤娘子」。
其實,過了「為賦新辭強說愁」的年紀後,比之於「朝顏」,我更愛「勤娘子」這個名稱。因為,它讓我想起故鄉那一大片的牽牛花,以及母親的身影。我讀中學時,勤勞的母親,每日清晨三點半就起床,為全家準備早餐,她會先走到我的窗邊,輕聲喚醒我起身溫書,然後就到廚房開始忙碌的一天!樸實無華的母親,除了忙碌家務外,白天還要下田,餵牛養雞,她都一手包辦......啊!她不正是那「勤娘子」嗎?
多年前,我從職場退休,終於稍有閒情蒔花藝草,原本還是想種牽牛花,但在都巿叢林中,那能「淡青花繞竹籬開」? 於是,我選了和它形貌神似的「矮牽牛」。每年冬天,在書房向陽的窗臺上,我用感恩的心,種下一棵棵的矮牽牛,看它們從小小的一朵,慢慢、慢慢地,不知不覺長成一大叢。
雖然,矮牽牛不會朝開夕凋,不是真正的牽牛花;但是,每當我倚窗凝望這繁盛絢麗花兒時,似乎也隱約有著故鄉溫柔的記憶。尤其是有一年,一向被霾害所苦的高雄,竟然出現了真正的濃霧,恣意揮灑大地一片迷濛。
當望向窗外盛開的矮牽牛花時,恍惚之間,我似乎真實看見了――遙遠故鄉的牽牛花,以及留在花朵上的,那霧中母親晶瑩的淚水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