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明含

⌾張恒嘉副院長（臺北慈濟醫院副院長、心臟內科主任）

(圖片提供/慈濟基金會)

「半年前，醫師指著我的胸部X光片，興奮地告訴我：『歐吉桑，你的心臟夭壽大』，然後說：『要吃藥！要吃藥！』就忙著看另外一個病人了。」

當天晚上，病人便把兒孫全部叫回老家，交代遺囑。醫生的一句話，造成全家三代，哭哭啼啼地煎熬了將近三個月，直到遇見另一位心臟科醫師之後，總算撥雲見日，喜獲重生。

「現代的醫生似乎仍舊比較在乎治病，而不在乎病人的感受。」張恒嘉醫師感嘆地回想起這段往事。

不乖的好孩子

張恒嘉醫師，雲林縣虎尾人，是大家庭中的長孫，自他出生後，家中的經濟開始好轉，又因考試都名列前茅，因此在1971年初中聯考時，高分考上台中私立衛道中學。

恒嘉是大家庭中的長孫，小叔叔與小舅舅只大恒嘉四歲，因此他跟在叔叔、舅舅身邊讀書、做功課，也跟著讀了水滸傳、三國演義，沉浸在章回小說中，從不需父親操心，因此父親逢人便誇：
「他很乖，每一次考試都帶一張獎狀回來。」
「我們以前住的房子，亂七八糟，牆壁都貼滿他的獎狀。」

雖然父親對他如此放心，但在校的張恒嘉，常覺得老師教的內容都懂了，上課實在很無聊，總愛分心看天空的雲，想像天上的神仙正在雲端上打架，甚至因此恍神，經常被老師罵。

讀台中衛道中學時，住校三年，每天清晨五點五十分起床，就像當兵一樣，過著規律的團體生活。但恒嘉的玩心重，偷玩有賭博性的撲克牌，卻對神父佯稱是玩益智性的橋牌，所以常被沒收撲克牌。

晚上熄燈後，他愛聊天不睡覺，因此神父舍監常把他叫去罰站打屁股，邊打邊罵：「我就知道你的屁股比你的大腦還聰明！」氣得恒嘉偷偷幫舍監取綽號。

雖然被打，但神父修士遠渡重洋，過著清苦的生活，傳道助人與辦學的精神讓他感動，所以他對宗教並不排斥。三年下來書讀得不錯，從未補習，卻一舉考上建中，還差點是榜首，因此又離家北上，與同學一起租屋求學。

讀建中時，他很叛逆，自以為很聰明，不愛唸書，私下愛跟同學抽菸、打撞球，雖然當上了班長，數學卻經常考零分。老師怕他留級，善意讓他及格；教官雖知他抽菸，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他慶幸自己的求學路上都遇到貴人，不過也順利考上高雄醫學院。

家族中的人都念工科或商科，只有他學醫，當初習醫的動機，是因親戚都說醫生能救人一命，是高尚的職業，而且賺錢容易，生活又安定，將來還能娶個富家千金大小姐，嫁妝肯定一牛車。

「我心裡不以為然，因為救人的感覺，應該像是童年愛看的卡通『太空飛鼠』，打敗惡貓救了所有的老鼠一樣，是一件很快樂的事。」
「但我在醫院看病的經驗，感覺到大人的臉色都很凝重，小孩都在哭鬧，甚至若有小孩不乖，還會被威脅要抓去給醫師打針，跟救人的快樂有很大的落差。」

恒嘉雖遺憾未能順著自己的興趣發展，當個作家，每天看書寫作，但幸好很快就調適過來。

祖父的遺願

祖父因慢性肺癆，導致肺氣腫與慢性呼吸衰竭，因為求醫就診很痛苦，最後他只願裝著氧氣罩，在家臥床休息，每天由家人在旁照料，病情漸趨惡化。恒嘉讀高中時，祖父已完全要仰賴氧氣罩，才能呼吸存活，大人都要輪流照料，帶到台北的大醫院，靠關說才能就醫，恒嘉每兩週要到教授開業的診所，幫祖父拿藥。

「當年我的房租每月八百元，祖父兩個星期的藥錢也要八百元，而且就像個無底洞，不知何日方休。」
「醫師收費這麼高，難怪開業醫師都像是暴發戶一樣，幾個月就可以買一棟公寓，因此我從不覺得當醫師有何高尚可言。」

醫學系放榜後，病入膏肓的祖父，欣慰張家終於有人學醫，告訴他：「以後你念書的學費、生活費，我來出。」

有一天半夜，恒嘉起床照顧祖父，祖父無奈地一直向他抱怨，絮絮叨叨，沒完沒了，恒嘉預感祖父大去之日不遠，也終於理解了他的苦。直到恒嘉因太過疲累，聽到打瞌睡，突然祖父的一句話，如雷貫耳，驚醒了夢中人：「這就是我生病的過程與痛苦，你將來念醫學院，要好好研究阿公的病理與醫理，以後才可以救濟世人！」

霎時，恒嘉的睡意全消，嚅囁地說：「阿公，您剛剛說的話，我有些沒有聽到！」但阿公已經睡著了，面容安詳。

二十幾天後，阿公在他考上醫學院的那年夏天，嚥下最後一口氣往生了，結束了長年的病痛纏身，當年恒嘉才十八歲。但他沒忘記祖父臨終前的交代，當兵時還當選優良軍醫與優秀義務役軍官，接受國防部的表揚。

多年來，恒嘉常夢到阿公回來，告訴他病全好了，全家一起歡慶。夢醒之後，恒嘉總是盈眶的淚水，從片段的記憶裡，回想當年阿公的殷殷教誨，提醒他讓那些像阿公一樣無助的病人少受點苦，他在阿公那裡得到的教誨，遠比在醫學院學到的還要多。

幾十年前，有一位親戚的太太要開刀，聽說看病都要包紅包給醫師，「行情價」就要三千元起跳，教授級的醫師一拿到紅包，馬上放入口袋，而且收得理所當然，讓親戚感到非常不屑。

「事後親戚模仿醫師收錢的動作給大家看，這一幕大大貶低了醫師的人格，讓我很震撼！」

因此，在初行醫之時，倘若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收了病人送的紅包，他總會回送一封感謝信給病患家屬，婉轉退回紅包，並寫下當年長輩送禮的這段往事，總能贏得病患家屬一致的讚歎。

生死一瞬間

「菜鳥醫師的階段，主治醫師會一邊開刀，一邊開玩笑，舒緩大家的壓力。有時在手術中，會有動脈出血血流不止的情況，血液噴出，氣氛霎時變得緊張異常！」

「因心臟的力道很強，每一次心跳所產生的壓力，可以讓血液射出高達半公尺到1.5公尺高，血淋淋的場景就像人間地獄一般，總讓人兩腿發軟，很不舒服，卻要訓練到沒感覺、不緊張，馬上進行止血。」

恒嘉帶領的救心小組，曾經為一個病人施行急性心肌梗塞手術，當時血壓只有65/42，心跳不到30下，心導管已經失去功能，病人失去意識，呈現彌留狀態，狀況非常危急，幾分鐘內就要決定處方，想著要用什麼導管、什麼支架、什麼技術來完成這個手術，完全顧不得害怕。

短短十分鐘的治療，終於救回病人的生命，事後病人抓著他的手感謝，當下所有的壓力都忘了。醫師的訓練，是不能有情感的，其實自己當下也胸悶、頭痛、胃翻攪，事後記者問起當時有什麼感覺，他全都忘記了，只知道手術結束後，全身都被冷汗濕透。

「生死一瞬間，壓力實在是雷霆萬鈞之重。」
「心臟科醫師壓力很大，我教年輕的醫生，會告訴他們在行醫的過程中，要能承受病人病情惡化、死亡的打擊，才能成為一個成功的醫生。」
「這是很難的，有些醫生根本就走不出來，因此選擇了離開。 」

不管任何科部，即使是醫美，都要訓練到能處變不驚。常遇瀕死病危的病人，處理起來手腳會發抖，若沒有宗教信仰，就會熬不過來，因此台北慈院一開幕，恒嘉一心想去慈院，很多親友都驚訝於他的選擇。

當時在長庚有位八十幾歲的舍監林老師，她是慈濟委員，曾經留日，後來在台塑企業上班，向醫護人員募慈濟功德款時，都會說師父蓋醫院救人的事蹟。恒嘉看到最佳的人品典範，捐款記得一清二楚，連當醫師的他都比不上；而且不求名、不求利，讓恒嘉心裡納悶她為何做得如此歡喜？

「後來在報紙看到證嚴上人開示，講述佛經上的一段故事，一位在台上風光扮演武將的人，沒多久就猝死在舞台下，人生實在太無常了。」

這提醒大家要放大心量、觀照無常。這篇文章深深吸引了恒嘉，讓身為心臟科醫師的他感觸良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