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詹明珠(臺北)

「林花謝了春紅，太匆匆。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......」李後主這闕詞，道盡一週以來的心情寫照。

手上拆著零點二針距的車縫線，堅澀密集，就著縫紉機上車頭小燈，想要加速舊衣改製速度，讓它快快和後輩結深厚法緣，卻是敬愛的德仰師父聲影盈溢滿懷，一針一線，綿綿密密的敬意與緬懷。

◎期待您再喊我一聲

德仰師父摘桂花，將拿來供佛。(2015/02/20；攝影/陳美玲)

新冠疫情三年來，想要回到靜思精舍，總要斟酌疫情發展狀況；火車票買了退、換了換，能夠順利成行多令人珍惜呀！在這期間，德仰師父飽受病苦折騰，想要親近問候一聲，得因緣具足。

4月2日下午，照顧德仰師父的德惟師父來訊息，「仰師父起來了，再十分鐘要休息！你要看他，快來！」

我握著瘦骨嶙峋的冰冷雙手，只想傳遞溫暖與敬意；一生省話的德仰師父點點頭，表示認得眼前的人，懇求他叫我一聲「歐巴桑」，這三個字，距離農曆過年的「拄著兩支枴杖的歐巴桑」又更加精省了。

◎「助念？是嗎？」

6日上午，如常在精舍衣坊間忙著，布床上的電話響起，那頭要找的師父剛好離開，自然問起前兩天緊急住院的仰師父狀況，「醫師說就這一、兩天了！」

當下，一向樂觀陽光的我，頓時悲溢喉頭，凝住欲搶出頭的淚水，一句話也說不出。不知情的師姊走近遞上水果，我只能別過頭搖手推卻，換來一句輕輕的嘀咕。

我倔強的抹掉那不爭氣的淚水，無常無情、無聲、無息，說來就來，它真的來了嗎？

德仰師父(中)與同仁及志工摺疊新年賀卡，將上人對廣大會眾的感恩與祝福寄送出去。(1993/01/16；攝影/黃錦益)

午間祈禱後不久，廣播系統響起：「要去助念的師父，請到後面停車場集合！」

我不相信、我不相信、我不相信......前後不到三個鐘頭，真的來了！

輕聲默契地問擦身而過的師父：「助念？是嗎？」

師父直接應我：「是仰師父！」

師父們執事可稍暫停者，紛紛往停車場集合。

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、南無觀世音菩薩、南無觀世音菩薩......」遠遠的，聽到慈濟大學追思堂方向傳來佛號聲，第一批抵達的師父已在門口列隊，準備恭迎仰師父大體。

精舍師父和志業體同仁、志工，一批批、一隊隊前來念佛，即使雨勢由小而大，甚至傾盆而下，還是無法澆息大家向仰師父致敬的心。師兄弟們輕聲的在耳邊告別，眷屬們叩首辭別。

前一夜，和德俱師父、德惟師父在醫院陪伴照顧仰師父的德寋師父，於現場忙裡忙外。他說，明白這一刻終究會到，盡自己一分心力，讓師兄安心圓滿捨報，是能夠做到，也是應該做的事。

◎沉默、省話的師父

德仰師父在衣坊間縫紉衣物。(1996/04/29；攝影/德宣師父)

我做衣坊間志工超過二十年，和慈祥的仰師父有「同業」的話題，緣分更深一層。「惜花連盆」，仰師父疼惜我這行動不便的志工，連帶疼惜我的家人，每次都會問兩個女兒和「歐吉桑」的近況。尤其大女兒讀慈大期間，每回進精舍影視組實習，都會受到仰師父許多照顧和關愛。

7日一早，德俱師父與德惟師父一邊整理德仰師父的遺物，一邊播放著仰師父十年前錄製的《無量義經》音檔。德惟師父說：「這樣就像仰師父陪著我做事！」

兩人鉅細靡遺地分類和歸還（養病期間，有許多師父送來舒緩小物），仰師父的私人用品請家屬看過，只選擇少少紀念性小物留做紀念，其餘陳列給精舍師父們認領。

德俱師父說：「修行二十多年來都在辦公室執事，鮮少有機會親近五師兄。去年疫情嚴重期間，有機會陪伴照顧仰師父，對自己而言，是一種彌補錯失的良機。」沉默、省話的仰師父，句句都能讓人攝心，他也是一位男女老少都愛親近的老實修行人。

德惟師父遠從馬來西亞到臺灣修行，自去年中開始，仰師父頻繁進出醫院，睡著的時間越來越多，他始終帶著微笑輕聲鼓勵：「再吃一口就好。」唯恐仰師父營養不足，或是曬曬太陽、運動和教漢文讀經，只要仰師父醒來，一定讓他動動手也好。

靜思精舍常住生活，二十一種手工之一，常住二眾代工塑膠花。右起：德恩師父、德宜師父，左起：德昭師父、德和師父、純賢師父、德仰師父、德安師父。(1985/01/01；圖片來源/花蓮本會提供)

和仰師父同寮房多年的德（耒）漢師父，是美髮業高手，長老師兄們的剃頭日（精舍師父們每逢農曆4、9日剃頭）自然由他代勞，一個不經意就清潔溜溜。仰師父說：「好像在『噴草』（高速的割草機作業）一樣。」惹得大家都笑了，就像現場看到仰師父不怒而威的表情，低聲表示感謝的方式。

◎桂花飄香的季節

同仁下班時刻，在通道遇到精舍第一位職工劉文瑛師姊，她馬上緊抱我，貼著臉說：「我們沒有五伯可以叫了！」

其實，不只我們這些和仰師父相識、相處二十年以上的同仁或志工，失去了和藹可親的「五伯」，精舍師父們更是失去一位敬愛的五師兄。

終日在菜園裡農務的德募師父，和仰師父有著相同的「老實修行」特質。早期通往環保站的走道旁，有一排桂花樹，在飄香的季節裡，天光灑下之際，德募師父常伴著仰師父採摘，晚上再一起細細挑撿。供佛後的桂花，蜜製成桂花醬，精舍過年芳香四溢的桂花年糕，就是這樣點點滴滴累積而來。

德慈師父(右)、德仰師父(左)在精舍的日常生活貫徹堅持，一日不做，一日不食，從作務中修行。(2020/07/31；圖片來源/德懋師父提供)

仰師父第一次中風，德募師父就開始幫忙沐浴等生活瑣碎。當夜幕低垂，兩人在寮房外穿堂上，或撿花或剝豆，做著簡易的手部復健與靜謐的心靈交流，偶而被經過的師父或志工打斷，是再平常不過的幸福。

一個夏天的上午，我要求仰師父陪同，上齋堂二樓的香積飯工廠找宿媽媽。大夥兒看到仰師父難得蒞臨，紛紛熱烈歡迎，我們一起坐下來做著線上作業，貼標籤或裝袋......

大家你一言我一語，極力邀請怕熱的仰師父到工廠「上班」，因為機器運作，一定要有冷氣降溫。當時固定在香積飯廠的德价師父說，仰師父就這樣持續了兩三年，他打開袋子包裝的速度，至今無人能超越。

一旁的德淯師父興奮的附和：「對啊！而且仰師父的裝箱堆疊功夫超厲害，同樣的容器，他沒有一分一寸的空隙，硬是裝得比別人多。我們裝的上了推車，常會不小心就散了，仰師父裝的從來都不會，不管你怎麼推，都堅若磐石。」

◎累了，休息好嗎？

靜思精舍二十一種手工，德仰師父包裝薏仁粉。(1991/03/03；攝影/黃錦益)

轉起食輪，仰師父有一手油飯令人吮指回味。早年的資深慈濟人，家裡添丁、喜事臨門，想要和師父們分享，常會備辦材料回精舍，請仰師父做油飯。當年使用柴燒大灶，火候控制、調味翻拌，都要精準掌握，仰師父的油飯堪稱一絕。

有一回，我帶著數位相機進大寮，想要紀錄仰師父做油飯的身影，煙霧飄渺之間被他發現，「唉......蓋無聊！」他的拒絕方式也是獨門，但陽光斜映灶臺邊的身影，卻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。

做事快速、效率好的德侔師父，是大家公認的仰師父最疼惜的師兄弟，「對啊！疼到佩師父差點要吃醋了。」他自己深切的了然於心。

德佩師父回應，我發心要傳承仰師父的僧服功夫，所以專注在工作中精進，侔師父不一樣啊！說故事的功力一流，大家都愛聽他講故事。和仰師父對坐剝紅毛苔，天南地北逗樂仰師父，又很快幫忙做完，當然得人疼呀！

◎幸福嗎？點點頭！

靜思精舍協力廠生產淨斯本草飲，為方便取得原料，常住二眾種植藥材。德仰師父仔細用剪刀將抹草的嫩葉及嫩莖剪下、枝葉分離。(2022/07/11；攝影/楊采蓉)

這幾天，我們笑著回憶仰師父，而德俱師父與德惟師父，兩人總是靜默地整理、分類。搬出重重的整箱紙，原來是為了讓仰師父「有事做」；這很重要，讓仰師父最快樂的事之一，就是有事做，無論做什麼都專心一致。

晚期，為避免仰師父遭受太多疼痛，調整過藥量加長了他的睡眠時間，有時會睡到晨昏莫辨，陪伴照顧的師父們，不捨他醒來無聊，會拿一疊標籤剩餘料讓他撕開分類。德惟師父說：「不管拿多少給他，仰師父都默默的一直做，直到對他說：『累了，休息好嗎？』他才會點點頭停下來。」

與德俱師父、德惟師父一樣，我們時不時旋入仰師父最後的房裡，再看看也好，就像德俱師父說的，最後那一夜，問仰師父幸福嗎？點點頭，仰師父感受到大家庭無微不至的照應，無限的幸福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