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陳美羿；攝影／慈濟大學資料照片

躺在解剖台上的，是一名十七歲的少年。

瘦小的軀體，應該是正在發育的階段，剃光的頭上有兩道新的疤痕，顯然是剛開過刀。他有一張清秀的臉龐，穿著紅色夾克、黑色長褲，光著腳，雙手輕輕握拳。

十七歲，應該是坐在教室聆聽老師講課的年紀吧？或騎著腳踏車在鄉道上奔馳，或在戲院前排隊等候一場精彩的電影......然而，他卻冷冰冰地躺在這兒，閉著嘴、閉著眼。

慈濟大學醫學院的學生依序走進解剖室後，花蓮慈濟醫學中心醫師們穿上綠色罩袍、戴上手套。時間到了，解剖助理醫師用剪刀剪開紅夾克，把長褲和尿布脫下來，以一條毛巾蓋住他的下身。

這時，慈濟志工排隊走進來，開始念佛。

慈院病理科主任許永祥在少年身體各部位貼上號碼標籤，讓工作人員一一拍照。

全裸的少年躺在解剖台上，像祭壇上的祭品，更像圖片及電影中受難的耶穌像。

☆默禱

負責解剖的醫師和醫學院學生圍在他的四周，大家都沈默不語，空氣彷彿凝結。隨後，在許主任的輕聲暗示下，大家垂手肅立，低頭默禱。

突然間，我感覺自己好像停止了呼吸──下刀了！銳利的解剖刀從腹部劃下來，留下紅紅的一道刀口。

刀子再移至喉頭，輕輕向下一劃，只割開皮膚。操刀的醫師熟練地、像脫衣服似地，把皮剝開。

這時胸部呈現的是紅白相間的顏色：白的是肋骨，紅的是血肉。

念佛聲中，突然夾雜軋軋聲，是小型電鋸。

電鋸由少年的腋下兩側將肋骨一一鋸斷，然後「整片」拿起來，露出胸腔的內臟。內臟器官一覽無遺地袒露出來，彷彿是醫院或學校陳列的教學模型。

醫師熟練地取出腸子、肝臟、心臟......血水不斷滲出，有時以針筒汲出、有時用毛巾拭去；有人拍照、有人取檢體、有人做紀錄，就是沒有人講話。

許主任繞到少年頭部的位置，蹲下身，以兩耳為基點，劃一個半圓割開頭皮，然後將皮剝開。

堅硬的頭殼還是需要用電鋸，許主任沈穩地、熟練地執著電鋸，從前額到後腦勺，切開一個圓。頭蓋骨拿起來之後，露出來的是白白的腦漿。

☆敬重

慈大醫學院的學生已經不是第一次參與解剖了，但從他們凝重的神色、專注的神情，都表達出對學習解剖的慎重，和對大體老師的敬意。

檯子上的少年年齡和學生相仿，只是他已不再有知覺、不再有呼吸了；而慈大的學生們有健康的身體、青春的容顏，生命正美好、正蓬勃著！

少年的腦整個被取出，另一端，有人以剪刀將大腸剪開......突然間，「觀身不淨」四個字在我腦海閃現。再漂亮的美女、再英俊的男士、再心愛的人，腸子裏不都是穢物嗎？

人往生了，不是一把火燒成一堆灰，就是長眠地下，任其蟲蝕腐爛。再多的金錢、再高的地位、再親愛的家人，也都隨之灰飛煙滅了。

少年的軀體漸漸被掏空，醫師們細心地將附著的肌肉和脂肪割下。

空空的腦殼以雪白的棉花填充進去，蓋上頭蓋骨，再將頭皮拉攏，一針、一線，密密縫合起來。空空的腹腔和胸腔，也填充了棉花，同樣一針一線地縫起來。

打開水龍頭，以熱水和冷水調成適溫，輕輕地洗去濺污的血漬，少年的身體又恢復完好，只是多了刀疤和縫針的痕跡。

他的臉依然祥和，閉著嘴、閉著眼。

☆不朽

解剖的過程，像是在進行一個神聖的典禮。

解剖室沒有一絲異味，只有似有若無的檀香裊繞；沒有吵雜，只有志工全程陪伴念佛。

整個病理解剖的過程不到兩小時，大體被「打開」後，又被「還原」。雖然穿好衣服後，遺體依然被送去火化，但是經由這樣的「解剖」過程，往生者的生命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意義。

上人說：「人生只有使用權，沒有所有權。」捨身捐獻的人，在毫無所有權的時候，還能善盡使用權，把「生命」的意義發揮到最高點。

少年走完他短暫的一生，卻在解剖檯上，在虔誠、恭敬、莊嚴中，開啟了永恆的慧命。

原來死亡不是落幕，可以不朽，往生也可以是永生。不是嗎？

1990年七月就到花蓮慈院服務的解剖病理科主任許永祥，走在這條看似「沉默」的病理醫學科之路，一做超過三十年。臺灣第一例狂牛病病理解剖，就是在他手中完成。

 (找出這篇多年前寫的文章，向許永祥主任致敬，並請大家為許主任祝福。這篇文章刊載在《慈濟道侶》，後來收錄到《紅塵詠歎》書中。感恩許主任同意我全程參加。這個採訪，從頭到尾，沒有人講話。完全是我用眼睛採訪的紀實報導，所以有人說，好血腥。)

附註
藉由病理解剖，醫療團隊解開許多原本未知的「謎」。

病理解剖屬醫學研究領域，與全面了解人體結構的大體解剖不同，透過遺體局部解剖的取樣分析，幫助臨床醫師確立病因與診斷；同時，對醫學院學生而言，觀看臨床醫師已經做好的切片，結合理論與實務進行學習，是寶貴的實習教材。

近幾年來令人聞之色變的腸病毒、腦脊髓膜炎，都是透過病理解剖，進而找出預防、控制和治療的方法。然而如果沒有人「捐軀」，又從何「解剖」、釐清病因呢？在有形生命落幕時，這些「捐軀」的大體老師，同時揭開了另一種無形生命的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