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．陳美羿（花蓮）

0403在蘇花公路被落石砸傷的聯結車司機黃先生，住在精舍對面的康樂村。四十六歲的他，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，挺拔岸偉，沉著穩重。談起地震的經過，歷經九死一生，仍心有餘悸。

協力廠是精舍自力更生的磐石，也是國際賑災的後盾，承擔研發及生產工作。(圖片來源/大愛行)

黃先生是阿美族人，太太是布農族，兩人育有兩個可愛的女兒，一個小二、一個幼兒園中班。

從事運輸行業已20多年，黃先生平時開著43噸重（目前最大噸數的卡車）的聯結車，往來全臺運送貨物，其中包括慈濟協力廠的原物料和產品。

「四月二日晚上九點，我裝好貨物，從桃園出發回花蓮。」黃先生說：「到了蘇澳，我想是直奔花蓮，還是休息過夜再走？」

最後，他想還是養足精神才好，於是躺在臥鋪休息。四月三日清早，他驚喜地巧遇同事吳先生。六點多，兩人發車一前一後朝蘇花公路開去。

4月3日花蓮地震造成蘇花公路嚴重受損，山坡大面積坍方，整片土石崩塌裸露。(圖片來源/大愛新聞擷取畫面)

七點多經過大清水，剛出了錦文隧道，手機響起國家級的地震警報。

地震在花蓮是常有的事，黃先生說：「習慣了，聽到警報聲也不以為意，繼續向前開，吳先生緊跟在後。」

突然，巨大的石塊像下雨般落下，激起黃濁的粉塵。霎時間，什麼都看不見。

「慘了！」這時要前進或後退都逃不掉......這段路，右邊是山，左邊是海，怎麼辦？

一陣劇痛，一塊巨石從天而降，砸破了車頂，啊！右手和右腿受傷了。他本能地踩了剎車，身體向前撲去，胸口撞上方向盤......

顧不得手腳和胸口的痛，他奮力打開車門，跑到車子底下。

「煙塵太大，什麼都看不到。我用手去摸，摸到護欄。」黃先生說：「護欄翻過去，就是懸崖了。」

◎ 遇地震落石，一死一傷

中橫便道落石阻斷道路，造成十多輛車毀損。(圖片來源/大愛新聞擷取畫面)

順著護欄，黃先生沿著車身向後走，躲在板架下。

等到地震和落石稍歇，黃先生冒險回到車上找手機。手機被砸碎，他又只好下車往回走。

走到後面那輛車，雖然看不清楚，但感覺已被砸到不成形了。他大喊：「『燒酒螺！』、『燒酒螺！』......」

「燒酒螺」是吳先生的無線電台號；黃先生的則是他的原住民名字「馬耀」。

「燒酒螺」沒有回應，黃先生以為他也逃下了車。

來到較空曠的小清水停車場，已聚集了三、四十人。大家驚懼不已，互相問候：受傷了嗎？

黃先生遍尋不著「燒酒螺」，心裡很焦急，但他已痛到不能行走。他想到家人，太太和兩個小孩，他們平安嗎？

借了手機，打回家給太太互報平安，也打回公司告知遇到落石砸中，「燒酒螺」生死未卜。

一位先生聽了，冒險前去查看。回來說：「聯結車被砸爛，你的同事已經『走』了......你要不要看看照片？」

黃先生搖搖頭，腦筋一片空白。走了？認識多年的好朋友，剛到同公司一個月的好同事，瞬間就沒了？他不忍看照片，也不忍去看車子裡的他。

「說實在的，那時落石還是不斷地掉。而且我也痛到不行，根本走不動。」黃先生說：「我很想他，但不敢去看他，不忍心......」

◎ 直升機救援，恍如隔世

特搜隊員為能順利進入災區救援，齊心合力排除阻礙救災的擋道落石。(攝影/蔡哲文)

餘震不斷，落石如雨下，知道前方坍方，後面的橋斷了。一群人困在小清水停車場如驚弓之鳥，一籌莫展。

「還好有一輛小貨車載滿了各種餅乾、飲料。司機向公司報備後，把吃的、喝的分給大家吃。」

後來才知道，那輛貨車載的是有機連鎖商店里仁的貨品。黃先生車上的運動飲料，部分被地震震「跑」了下來，他也表示，大家需要都可以拿來喝。

時間過得好慢啊！大家疲憊不堪，翹首等待救援，真是度「秒」如年。知道災區遼闊，災情嚴重，只好等待再等待。

黃先生痛到不行，坐在樹下，有人手機還有訊息，知道附近還有一輛轎車全部扁掉。聽說當時女車主在車上休息，等待正在做邊坡工程的先生因而罹難。

受困民眾對特搜隊員虔誠一鞠躬，向搜救隊員表達感恩之意。(攝影/蔡哲文)

下午兩點，空中傳來直升機的聲音。有救了！

「但是地方太小，樹太多，直升機沒辦法降落。」黃先生是唯一受重傷的民眾，他看著飛機在空中盤旋，尋找垂吊的地點。

最後，鋼索和救護員只好冒險垂降在落石區。黃先生被攙扶過去，原本要用擔架，但是太耗時，救護員就以吊掛的方式，先戴上頭盔，又把他從跨下「套」起來、綁住，他痛得失控大叫。

一切安全設施都妥當了，黃先生緊抓著鋼索，救護員用腳夾住他的身體，升空了。

「安全嗎？」直升機因氣流不穩而搖晃不已，黃先生又起了奇怪的念頭：不會逃過地震落石，又遇到墜機吧？

「喂！喂！撐著點，你不能昏過去喔......」兩個人在空中晃呀晃，終於被機上人員拉上去。

直升機上還有另一位傷者，黃先生已經無法坐著，他躺在地板上，幾乎無法呼吸。他告訴自己：不能就這樣「走」了，太太和孩子還在等著......

不知飛了多久，終於在德興棒球場降落，救護車已等待多時。

特搜隊員陪伴在被撤離民眾身旁，輕拍受困民眾肩膀給予貼身關懷的溫暖。(攝影/蔡哲文)

「如釋重負！」黃先生躺上救護車，終於踏實了。來到慈濟醫學中心，經急診檢傷分類後入住病房。

太太帶著兩個女兒來看他，一家人在病房相見，恍如隔世。

「手腳的皮肉傷還好，但我的肋骨斷了十根，幸好沒有嚴重傷及內臟，不需開刀。」他說：「等它自己癒合要三個月以上，我連呼吸都痛得要命。」

一個人只有二十四根肋骨，黃先生居然斷了十根，還有血胸。輕輕一咳，就有血塊或血絲吐出。

大難不死，心存感恩。住院期間，除了醫護人員及志工的關懷，公司老闆、同事都來看他；花蓮縣長、議長、行政院長陳建仁也都來探視，並致贈紅包壓驚。

十天後，黃先生出院了。

「出院這天，也是『燒酒螺』告別式。我包了奠儀，讓同事開我的車去玉里。」黃先生說：「我的車，代表我的人......」

◎ 死裡逃生，尊重萬物

靜思精舍常住師父送上佛珠予受災鄉親，以安定心靈。(攝影/莊慧貞)

左手腕戴著一串慈濟的佛珠，黃先生不時撥動著它。

「精舍師父給我的，原來給的太小，我戴到瘀血。後來換到這個比較大的，戴起來很舒服。」

原來，黃先生也是精舍協力廠的常客。他會送原物料來，也把協力廠的產品送到全臺各地。

他說精舍師父很嚴格。一般裝卸貨的捆工，都會把貨品當墊腳石踩在上面，這樣作業起來比較輕鬆。但是精舍師父說：「這是能吃的東西，不能踩。」

黃先生在這裡學到了對萬事萬物的「尊重」，他很感恩。

自詡為無神論、沒有宗教信仰的黃先生，年紀輕輕的生命曾經有過幾次大劫難。

「因為家貧，高中暑假到水泥廠打工。我從新建的水泥窯塔最高處墜落，大約三、四十公尺高吧！」

從塔頂摔下，十七歲的黃先生不可思議的，竟然掉在鬆軟的廢棄物上，只是右腳骨折，奇蹟似的撿回一條命。

還有一次，黃先生還在當聯結車助手時，因為颱風導致蘇花公路坍方路斷，幾部車只好繞道南迴。

就在臺東大武路段，黃先生在車上臥鋪睡覺，司機可能疲勞駕駛，一不小心，在轉彎處竟然直衝海裡去。

「幸好車子卡在邊坡，沒有真正掉下去。」嚇醒的黃先生聲稱，伸手就可以摸到海水。

司機受困在駕駛座，他奮力地爬出來求救......因邊坡太高、太陡，後面聯結車的同事用繩索垂下來，才把他「吊」上去。

「這是第二次死裡逃生。」黃先生說：「過去我的性子很急，現在我體會到要慢、要讓、要退一步......」

◎ 世間無常，珍惜生命

與死神「擦身而過」的黃先生，讓他更加體會尊重生命的重要性。(攝影/陳灝麟)

經過九死一生，會不會再回去開聯結車？「會！地震是天災。」他篤定地說。

「掉在我車頭的落石，巨大無比、搬不動，跟著車拖回公司，用盡任何機具，還是無法動它分毫。」黃先生說：「將來要用特殊的破壞器械，把它打破解體，才有辦法把它從車頭上搬下來。」

如此大的巨石從天而降與他「擦身而過」，換句話說，死神也是跟他「擦身而過」。同事「燒酒螺」的罹難，是他一輩子難忘的痛，而他的死裡逃生，也讓他更加體會尊重生命！

身為聯結車司機，黃先生不抽菸、不喝酒、不吃檳榔，是少有的。他也不帶助手，一向都是一個人上路。他說：「如果助手有抽菸、喝酒、吃檳榔，我會受不了。相對的，他不抽菸、不吃檳榔也會受不了，彼此尷尬，何必呢？」

他每天自我要求，要有充足的睡眠和休息，養精蓄銳，絕不疲勞駕駛。身心保持最佳狀態，這樣保護自己，同時也保護他人。他笑說：「一般人對阿美族、卡車司機的既定印象，不外乎『嘴唇紅紅的』、『肚子大大的』」。黃先生的潔身自愛和「三不沾」，顛覆了一般人對「原住民、司機」的既定印象。

「我無欲無求，安於現狀。」黃先生淡定地說：「孩子健康、開心長大，家人平安、平順就好。」經過幾次的生死一瞬間，讓他體會世間無常，更珍惜生命。

「或許，找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，一起做更有意義的事......」黃先生話裡有話，一個念頭在心中萌芽......

加油！阿美族勇士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