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謝承祐(臺中慈濟醫院耳鼻喉部主治醫師)

最難忘的生日禮物

想像一下，今天是一月二十號，而我收到了一個非常特別的生日禮物，它接近一個拳頭的大小。這份禮物，帶給了我四個月充實的假期，讓我感受到愛與溫情，並讓我與許久未見的同學和朋友們重聚。它也讓我收到了無數的關懷與卡片，並幫我重新審視了生命中重要的事物；更重要的是，這份禮物讓我與家人之間的聯繫變得更加緊密。這份禮物，是我無法承受之重：一個六公分大小的腦瘤。

口述/吳弘斌 2023.1.20

2023年慈濟醫學年會，報告者謝承祐醫師與簡報畫面中的老師吳弘斌醫師。(攝影/陳彥儒)

那一幕，至今令我難以忘懷。

吳弘斌主任一出磁振造影室，對於大家一同迎接他，以及隱約聽到的啜泣聲感到驚訝。見到簡守信院長、莊淑婷副院長與各科主任、耳鼻喉部同仁都愁顏迎接，主任心想：「送個生日禮物，不用如此大陣仗吧？」

然而，當他看到螢幕上那六公分腦腫瘤壓迫至對側時，任一位醫療相關者看到，都會震驚不已，但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，「我要對抗它。」

從發現腫瘤到決定治療，再到約定手術人選及時間，只花了短短十五分鐘。如此果斷的行動，就像平時手術般熟練俐落，卻也讓人心碎。依稀記得，所有耳鼻喉部同仁未經相約，竟默契的於隔天早上齊聚主任病房；此時，主任語重心長地交代一些科內未來方向與安排，並提及希望能再帶我進行電子耳手術，我滿心揪結與不捨......

吳弘斌主任以中耳聽小骨重建手術合併中耳植入助聽器手術，成功讓耳骨硬化症病患重拾聽力，並應邀前往瑞典，與同業分享他的獨創做法。(2010/07/07；攝影/曾秀英)

主任說：「很感謝你們這些學生，憑藉細微症狀幫我診斷出腦癌，讓我有一週時間可以交代後事，並與家人緊握相處時間。以往腦癌之人，被發現可能已經癲癇發作或無自我意識，能爭取到黃金一週是很關鍵的。」

前來關心的校長，聽到主任的診斷過程，驚訝地說：「一般而言，在臺大，教授是很有權威性的，學生怎敢在他生日這天抓他去做檢查？更何況，如果結果是正常的，那學生免不了被念一頓；若結果是壞的，則沒人高興得起來。因此能無懼權威還毅然的執行，看來你把學生教得很好呢！」主任露出得意微笑。

◎《法華經》拯救

手術前，主任一滴眼淚未落，對於人生重大浩劫，他表現出「直面而已」的態度，並交代執刀醫師：「國川，我相信你，但這次任務艱鉅，不但一個拳頭大小的禮物手術要成功，也要讓我回復清醒哦！我要能認得家人與朋友，因為我太喜歡你們了，若無法認得，那回來幹嘛呢？」

謝承祐醫師(右)寫下他眼中的老師吳弘斌醫師(左)，從罹病到治療、復健的心境轉化，書寫完成時，老師的健康朝康復的方向發展，正努力復健。(圖片來源/《人醫心傳第239期》)

長達十二小時的開顱取腦腫瘤手術，臺大團隊順利完成手術，並在剛出加護病房的隔天即順利拔管，雙手還能自由舉起，欣喜一切順利無後遺症。然而，在喜悅兩天後，突然左半邊偏癱，無法自理生活；隨後，開始了一連串困難痛苦的化療與復健之旅。

每當夜晚的寧靜，被陣陣哀叫聲劃破；又墮入那個惡夢嗎？主任夢見羅剎鬼欲將他帶離人世時，是《法華經》將他拉回。醒來後，他口中念念有詞，並要求將《法華經》放置床頭，以示寧心。於是，科內同仁們開始手抄祈福，為主任祈求順利康復。

住院治療過程中，我每週都會和主任聊天，並給予他鼓勵。看著白天接受電療及化療，下午參與復健運動，我驚訝於其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執著，連對自己都是近乎苛求的完美心態，強迫自己要快速進步，對每段治療時間、服用的藥物，都極度掌控，我知道他努力地用盡每一分力量和資源，企盼能夠活下去。

◎正面思考

左起：謝承祐醫師、吳弘斌主任、許權振副院長。(圖片來源／謝承祐提供)

瘦稜稜的背影，緩慢地倚著手杖，艱難地邁出左腳。復健日這天，主任感慨道：「以前的我，可是能靈活使用非慣用手完成精密手術，現在連完成巧版拼圖復健都異常艱難......」

主任住院期間，有兩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。每次洗澡後，主任全身止不住顫抖，感受著無法止息的寒冷，他問：「為什麼會這樣？」我說：「這是好事啊，顫抖表示體溫調節中樞正常運作。」主任聽後笑了起來：「對！對！我正需要這種幽默的正向思考。」

即使開完腦癌手術，依然能正常運作，這是令人希冀且感動的事情！除此之外，主任原本左手無法活動，但在電療過程中，卻發現左手居然能清楚地感知移動與抓握。此後，他每天都興奮地接受電療，並希望將這發現寫成研究論文，真是一個骨子裡流淌著醫生的意念。

耳鼻喉部副主任周一帆，感恩老師吳弘斌主任一路的指導與提攜。(攝影/林昭雄)

一日，主任的大弟子周一帆醫師，特地從臺中帶著主任的慈濟西裝到臺大病房。後來才知曉，主任的這個舉動有其深意。他說：「臺北慈濟趙有誠院長明天要來探病。雖然我是病人，但同時也是部長，代表耳鼻喉部門面。禮貌上，我不能穿著『吊嘎』與尿布見人，這是基本的尊重，也是該有的堅持。」

隨著治療的結束，主任的狀態仍不太穩定，需要更多休養。但剛結束電療的隔天，主任便迫不及待地奔赴花蓮見上人，因為他要讓上人安心，要讓上人親眼見到弟子已在眾人的幫助與機緣下度過難關。

會面過程充滿動人溫情，主任說：「也許我無法繼續開刀，但我相信我教出的學生可以。我知道他們會傳承我的一切，而我要做的只是成為一個榜樣，堅持一點風骨。」

◎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祝福

臺中慈院癌症中心設置「頭頸癌整合門診」，讓頭頸癌病人來院一次可看多科門診，陪病家屬也受惠。圖：耳鼻喉部主任吳弘斌(左)向簡守信院長(右)介紹NBI顯像系統。(2021/09/27；攝影/馬順德)

腦癌星狀細胞瘤難以治癒，是癌症中最棘手的一種，發現後若不接受治療，平均壽命僅有三十天。而平均五萬人中，就有一人會遭遇這絕難之症。主任自述非常幸運，儘管老天選中他要經歷此大磨難，但他也是少數有能力挺住這困難之人。

身為臺大校友和慈濟科部長，主任擁有豐富的資源和幫助，讓他獲得最好的照顧與醫療；其中，人脈、資源、體力和緣分都是不可或缺，這是他透過這場大病所獲得的領悟。他深刻體悟到，人生是一段羈旅，行囊在肩、家人在側，不求熱烈璀璨，但願緊繫著家庭血脈的羈絆，雖無妍麗，卻也溫潤而悠然。

既然老天如此安排，他願意勇敢地承受，並在抱病的過程中，真切體會到生命的脆弱及無常，將體悟轉化為正向思考與智慧，將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份祝福送給身邊的家人與朋友。當我反覆品味這段慈悲情感時，驚覺他深鎖眉頭漸綻開，愛已翩然環簇。

謝承祐醫師於2023年7月中旬，寫下老師吳弘斌與病魔對抗的過程及心情，藉此慶祝老師身體康復。可惜吳弘斌主任仍不幸於10月3日往生。10月14日臺中慈院舉辦吳弘斌主任追思會。簡守信院長(左四)率醫師向弘斌主任獻上燈燭。(攝影/賴廷翰)

這段時間，主任展現出了佛法智慧與勇氣，承繼著上人的慈悲與慈濟家人的疼愛。如今的平靜與從容，其實是無數滴淚水、無數次崩潰，歷經破碎後重生。他直面巨大挑戰，對抗身體病痛，即使過程艱辛，卻依然保持堅定的信念。

這個禮物雖然沉重，卻也是人生中的一個轉捩點，讓他更加珍惜每一次呼吸與美妙瞬間。如今，他逐漸康復，開始重回職場，英雄已然回歸，繼續書寫著最精彩、最美的故事。

後記：謝承祐於2023年7月中旬，寫下老師吳弘斌從發現罹病與病魔對抗的過程及心情，更藉此慶祝老師身體康復。可惜吳弘斌主任，仍於2023年10月3日往生，享年五十一歲。

(本文獲授權轉載自《人醫心傳第239期》，靜思園地編輯組整理)